新安装的空调正安静地运行着,强劲的冷风彻底驱散了主卧曾经的蒸笼感,也带走了唐七叶积攒多日的疲惫。
室内凉爽宜人,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笔尖在数位板上划过的细微沙沙声交织。
镜流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面前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计算机。
她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松散的发髻,露出白淅优美的脖颈。
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红瞳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游戏副本界面,偶尔瞥一眼旁边的手机,上面显示着花卷发来的新消息,似乎还在回味那天在她家的双向吃醋事件,字里行间充满了“哈哈哈”和“流流你太可爱了”的感叹。
唐七叶则占据了沙发的一角,抱着数位板,正对着屏幕修改一张商单的线稿。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流畅的线条和光影的塑造上,试图用工作来麻痹某些盘踞在心头、越来越沉重的思绪。
然而,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离屏幕,落在不远处那个清冷专注的身影上。
镜流看起来如此自然,如此真实地融入了这个世界。
她穿着他买的、很符合当下审美的棉质体恤衫,熟练地使用着笔记本计算机,语言流畅,虽然偶尔带着点古韵或命令式的清冷,举止得体大方,甚至已经有了花卷这样热情开朗的朋友。
她和花卷一起逛街、喝奶茶、去对方家里玩,生活半径正在一点点扩大。
这幅宁静温馨的画面,本该让他心满意足。
可是,心底深处却盘踞着一股冰冷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时不时地探出头来,狠狠噬咬他的心脏。
因为镜流…
没有身份证。
没有户口。
在这个数字化、实名制无处不在的社会里,她就是一个彻底的“隐形人”。
这个残酷的事实,象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唐七叶的心头,并且随着镜流活动范围的扩大而日益沉重。
以前她外出几乎只在小区附近活动,比如超市比如菜市场或者全程由他陪伴,风险似乎还能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和花卷单独出去,坐地铁、逛商场、去花卷家……每一次出门,都象是一次危险的走钢丝。
虽然她外貌气质出众,言行举止也绝不会让人起疑——谁会怀疑这样一个清冷漂亮、谈吐得体的姑娘是黑户呢?
但只要一次意外——
遇到临检需要出示身份证件?
需要办理任何需要实名认证的业务,比如手机卡或者银行卡?
万一她生病需要去医院挂号、做检查?
更长远一点想……如果他们真的走到那一步,想要结婚?法律上完全不可能!
甚至连一次计划中的短途旅行,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这个世界,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
她就象一件稀世珍宝,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匿在自己构建的玻璃罩里。
玻璃罩看似安全,提供了暂时的庇护,却隔绝了她真正立足、自由呼吸、享受一个普通人应有权利的可能。
他不能,也做不到永远把她藏在家里,让她象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这对她不公平,也绝非长久之计。
花卷的热情和友谊,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深了唐七叶的这种焦虑。
花卷越是将镜流拉入正常的生活轨道,镜流暴露在阳光下、接触社会的机会就越多,那个隐形的身份炸弹引爆的风险就越大。
一股强烈的焦虑、责任感和深深的无助感攫住了他。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他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给镜流一个真正安稳的、有根基的未来,让她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享受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而不是永远活在提心吊胆的阴影里。
他烦躁地放下数位板,动作有些突兀。
镜流似乎察觉到了,红瞳从激烈的游戏画面移开,瞥了他一眼,带着一丝无声的询问。
她的观察力一向敏锐。
“没事,”唐七叶立刻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甚至带点惯常的嬉皮笑脸,“坐久了腰有点酸,起来活动活动。”
他站起身,夸张地扭了扭腰,目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镜流清澈的注视,落到了茶几上镜流那部几乎没有绑定任何真实身份信息的手机上,既使有,也都是用他的身份注册的。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镜流,假装眺望窗外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小区道路。
夏日的蝉鸣通过玻璃窗隐约传来,更添了几分烦闷。脑海里却在飞速地筛选着可能帮上忙的人脉。
他认识的人不算少,但大多都是画师圈或者游戏圈的同行、甲方。
解决这种身份难题,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而且风险太高,他不敢轻易向不熟悉的人透露分毫。
一个名字,带着强烈的希望和同样强烈的顾虑,猛地跳了出来——王潼。
潼哥。
他大学时的室友,睡在他上铺四年的兄弟。
两人关系铁得能穿一条裤子——当然,这是比喻。
一起逃过课,一起打过游戏,一起追过同一个系的系花(至于追没追到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也一起在毕业散伙饭上抱头痛哭过。
毕业后虽然各奔东西,但联系一直没断。
更重要的是,王潼家和他家算是世交,双方父母都认识,逢年过节还会走动。
这份知根知底的情谊,是信任的基础。
王潼毕业后没干本行,一头扎进了民俗学和田野调查的研究里,现在是某大学研究院的研究员,常驻在济南,专门研究偏远山村的民俗文化和非遗传承。
这份工作让他常年奔波于各种人迹罕至、信息相对闭塞的地方,接触的都是最基层的人和事。
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情况,信息渠道复杂,路子也相对野一些。最重要的是,王潼这人讲义气,重承诺,嘴巴紧得象蚌壳,是那种能把秘密带进棺材里的人。
唐七叶猛地想起,当初镜流刚来,他束手无策时,还曾偷偷用王潼的名义,打电话给自己在文化局工作的父亲,拐弯抹角地咨询过“偏远地区发现疑似失联人员,没有身份证明该如何处理”的问题。
父亲当时还觉得奇怪,说王潼那小子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唐七叶只能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
这件事,王潼本人至今都毫不知情。
也许…可以找潼哥聊聊?
死马当活马医?
至少,他见多识广,或许能知道一些非常规的渠道或者政策漏洞?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再也压不下去。
唐七叶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足够的勇气,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表情,对镜流说:“镜流,我出去打个电话,约个朋友聊聊,看有没有新的项目机会。”
镜流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手指依旧在键盘上跳跃,副本似乎到了关键时刻。
她只淡淡地“恩”了一声,头也没抬,表示知道了。
她对唐七叶的工作社交并不太关心,只要他不象上次那样偷偷跟踪就行。
而且,她正忙着对付一个难缠的boss。
唐七叶如蒙大赦,立刻抓起自己的手机,快步走向相对安静的阳台,并轻轻关上了玻璃门。
夏日的热浪和嘈杂的蝉鸣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室内空调的低鸣通过门缝隐隐传来。
他背对着客厅,手指有些发颤地划开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潼哥”。
电话拨出去,听着等待接听的“嘟…嘟…”声,唐七叶的心跳快得象擂鼓。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脑子里飞快地组织着语言,既要试探,又不能显得太突兀。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有风声和隐隐约约的方言人声。
“喂?叶哥?!”
王潼的声音带着惊喜和一贯的大嗓门,背景的风声似乎更清淅了,听起来象是在户外。
“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想兄弟了?还是又有啥好活儿介绍给兄弟?”
他语速很快,充满了活力。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唐七叶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笑。
“潼哥!你这大忙人,想找你可不容易啊!在哪儿呢?听着风呼呼的。”
“嗨!别提了!”王潼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和兴奋混杂的情绪,“在鲁西南这边呢,一个山沟沟里,跟着一个老篾匠学编竹器呢!信号时好时坏的!这地方,手机都快成板砖了!找我啥事儿叶哥?是不是有好消息?”
他背景里隐约传来几声鸡鸣狗吠,印证着他身处偏远山村的事实。
“没啥大事,就是挺长时间没联系了,问问你啥时候回青岛?”
唐七叶顺着话题往下接,手心却微微出汗,“想约你吃个饭,好好聚聚,聊聊。最近手头有点想法,想跟你这见多识广的研究员探讨探讨。”
“回青岛?”王潼在电话那头咂摸了一下,“估计得等秋天了。这边几个村子的田野调查和口述史整理刚开了个头,资料收集、影象记录,一大堆活儿呢,没个两三个月完不了。秋天吧,秋高气爽的时候,我肯定回去一趟,正好也回家看看老头老太太。到时候咱哥俩好好喝一顿!地方你定!”
“秋天啊……”
唐七叶心里微微一沉,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晚,但他知道王潼工作的性质,急不得。
“行!那就说定了,秋天!地方我找,保管让你满意!”他顿了顿,语气尽量放得随意,“对了潼哥,你这整天钻山沟,见识广,有没有……嗯……遇到过那种特别难办的事儿?就是……那种手续上特别麻烦,几乎没路可走的情况?”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试探的鱼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风声显得更清淅了。
王潼的声音带着点疑惑和探究。
“叶哥,你这话问的……怎么听着有点沉重啊?遇到啥难事儿了?跟兄弟说说?手续麻烦?哪方面的?户口?土地?还是别的?”
他的直觉很敏锐。
唐七叶心里一紧,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连忙打着哈哈。
“咳!没啥没啥!就是最近接了个商单,甲方要求特别刁钻,要体现某种边缘感和身份的困境,我这不没啥生活体验嘛,就想着问问你这行走的人间观察员,看有没有什么现成的素材能激发点灵感!艺术来源于生活嘛,哈哈!”
他急中生智,把问题巧妙地推到了创作须求上。
“哦!这样啊!”
王潼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语气轻松起来。
“我说呢!吓我一跳!这种事儿啊……唉,见得多了去了!山里头,因为各种历史遗留问题、迁徙、甚至早年户籍管理混乱导致的身份麻烦,还真不少!有些老人,活了一辈子,连张象样的身份证都没有,看病、办事都难!你想听,等我回去,咱边喝边聊,能给你讲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保管让你灵感爆棚!”
“那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唐七叶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至少确认了王潼对这类问题确实有接触,秋天见面详谈的约定也敲定了。
“那你先忙,注意安全!信号不好就不多说了,等你秋天回来!”
“行!叶哥你也保重!回头聊!”
王潼爽快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唐七叶靠在阳台微热的栏杆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虽然秋天还有点远,但至少有了一个方向,一个可以倾诉和寻求帮助的对象。
他望着楼下郁郁葱葱的小区绿化,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焦虑,似乎因为这一通电话而稍微稀释了一点点,但那份沉重感依旧清淅。
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前方充满了未知和风险。
他收起手机,调整了一下表情,推开阳台门回到凉爽的客厅。
镜流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屏幕上跳动着“胜利”的字样。
她放松地靠在懒人沙发上,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红瞳随意地扫向走回来的唐七叶。
“聊完了?”
她问,语气平淡。
“恩,聊完了。”
唐七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约了个老朋友,秋天回来聚聚。”
他坐回沙发,重新拿起数位板,目光落在屏幕上,却有些心不在焉。
稿子上的线条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脑子里还在反复回放着和王潼的对话,以及那个悬而未决的巨大难题。
镜流看着他拿起笔,指尖却迟迟没有落下,目光似乎有些游离。
她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喝着水,红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思量。
唐七叶刚才打电话时,虽然隔着玻璃门,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超乎常人的听力还是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词句——“秋天”、“麻烦”、“身份”、“困境”……还有他此刻明显的心神不宁。
他……在为什么事烦恼?
而且,似乎与“身份”有关?
她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尤其是当这感觉可能直接关系到她自身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根基时。
她放下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清冷的红瞳里,那抹沉思的意味更深了。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室内的空调依旧送出恒定的凉风。
看似平静的午后,却因为一个悬而未决的身份难题,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凝重。
秋天,似乎成了一个承载着希望与未知的关键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