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那头,只剩下微弱的电流声,像遥远星辰的呼吸。
秦思源握着冰凉的话筒,除了被微风抚动的秀发,她半天都没有动作。
窗外,新阳厂区安静得象一幅褪色的油画,工人们在既定的轨道上,做着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和上个月一样。
她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实验室。
每一件仪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一尘不染,实验记录本上的字迹工整得象是印刷出来的。
那个由她亲手搭建的测试平台,静静的躺在角落。
自从林涛走后,它就再也没有通上过电。
“样机已经可以运转了。”
林涛那句话,象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千层巨浪。
她无法想象,在没有精密仪器,没有恒温环境,甚至可能没有一张象样图纸的情况下,他是如何让那个复杂的机械结构运转起来的。
秦思源缓缓放下电话。
她没有尤豫,没有思考,仿佛身体的本能早已做出了决定。
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没有去收拾那些仪器或者资料,只是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陈旧的布包。
本子的封皮已经被磨得发亮,里面是她多年来积累的所有技术心得和灵感片段。
还有那个最新研制的电源和林涛交给她的图纸。
走出技术科大门时,她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与此同时,李明华正低头看着一份文档。
新厂长刘明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腔调,正在给几个中层干部开会,强调着规章制度和节约成本。
每一个字都象是生了锈的齿轮,转动起来费力而刺耳。
他想起了林涛。
想起了那个敢在办公室里拍着桌子,说要拿下千万订单的厂长。
想起了那个开着崭新的上海牌轿车,意气风发的身影。
电话里,林涛的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力量。
“我这里缺个车间主任,你要不要来?”
李明华拿起钢笔,在手边的请假条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理由一栏,他只写了两个字:私事。
当他推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走出新阳厂大门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工业区东郊,旧食品厂。
这里已经看不出几天前的破败。
院子里,几十名工人象精密的零件,在各自的岗位上高速运转。
尘土与汗水齐飞,号子声与金属敲击声交织成一片喧闹的乐章。
林涛站在院子中央,他不需要图纸,也不需要测量工具。
他的目光就是最精准的标尺。
“红星,加载一号车间改造方案,实时监控施工进度,与缺省工期进行比对。”
“指令确认。当前进度:超前百分之七。发现潜在风险:三号承重柱附近地基挖掘过深,可能影响结构稳定性。”
一个正在挖地基的工人,手里的铁锹多往下铲了半锹土。
林涛的目光立刻扫了过去。
“师傅,停一下。”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用手指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
“这里水泥浇筑的时候,多加两根十六毫米的螺纹钢,呈交叉状打进去。”
被叫做老王的工人愣了一下,他干了二十年瓦工,从未见过这样的要求。
但他看着林涛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拿起粉笔在旁边的墙上做了个记号。
王红林提着一个大号的塘瓷桶,从外面走了进来,桶里是刚从国营饭店买来的大锅菜,白菜炖豆腐,上面飘着几点油星。
“涛哥,开饭了!”
他扯着嗓子喊道。
工人们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全都围了过来,各自拿出饭盒排队打饭。
他们不在乎菜色,大口的扒着米饭,就着热乎乎的白菜汤,吃得满头大汗。
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工地上,食物的能量被最快的转化为生产力。
林涛没有和工人们一起吃,他拿着两个馒头,走进了二楼那个刚刚被清理出来的房间。
在房间里,李建国三兄弟正围着那台样机。
李建国拿着一块砂布,正在小心翼翼的打磨着一个齿轮的边缘,动作轻柔得象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林涛将一个馒头递给李建国。
“怎么样?”
“涛哥,你说这东西,真是咱们自己造出来的?”
李建国接过馒头,眼晴却还盯着样机。
就算事实摆在他眼前,他的眼神里还是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林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样机上那个高速旋转的磁鼓。
“红星,进行仿真十二小时不间断运行压力测试。监控所有机械构件磨损数据,重点分析磁鼓轴承的温度变化曲线。”
他正要开口布置下一步的工作,院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
一辆半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停在院子门口,李明华推着车走进来,他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整个人都呆住了。
林涛看到他并觉得不意外,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旁边一间刚刚装好门窗的办公室。
“你的办公室,缺什么自己去买。”
李明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辆三轮车又停在了门口。
秦思源提着一个帆布包,慢慢走了下来。
她的目光越过整个喧闹的工地,也越过了李明华,直接落在了林涛的身上。
她的脚步停住了,眼神里闪铄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疑惑。
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秦思源的一双美目之中,已经开始有泪花闪铄。
林涛转过身,安静的看着她。
“你的实验室在三楼,我已经让人把整个三楼都清空了。”
等秦思源走到他的身边,他指着办公楼的顶层。
“都需要什么设备,列个单子出来。”
秦思源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肩上的帆布包,迈开脚步向着那栋办公楼走去。
阳光正好将她和李明华的身影,以及整个工地的影子,都清淅的投射在这片正在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他们俩谁都没有问林涛,是哪里来的资金。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上,有太多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