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锣声馀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王明远随着一个个都形同丧尸的考生,慢慢脚步虚浮地挪出了贡院大门。
乍一从昏暗逼仄的号舍区来到外面,虽是傍晚,天光依旧有些刺眼,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他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耳边则立刻传来了巨大的喧嚣声,考场门外,黑压压全是人。
马车、轿子、各式各样的代步工具把宽阔的街面堵得水泄不通。
无数翘首以盼的家人、仆役、书童,个个伸长了脖子,在走出考场的学子中焦急地搜寻着熟悉的面孔。
一旦找到,便是阵阵激动的呼喊,夹杂着关切焦急的询问,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冲击着刚刚脱离寂静环境的考生们的耳膜。
王明远深吸了一口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试图驱散胸中的憋闷和身体的疲惫。
他正要抬眼查找崔府马车可能停留的方向,但目光却被旁边的情景牢牢吸引住,心猛地一沉。
只见几个衙役正抬着竹架从门口出来,竹架上的人盖着薄薄的白布,一动不动,露出的手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旁边得到通知赶过来的家人,有的面如死灰,眼神空洞;有的则压抑着低低的哭泣,那悲恸绝望的气息,与周围重逢的喜悦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又一个竹架被抬出,好在没有盖白布,上面的人似乎还有些意识,发出痛苦的呻-吟,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发了高烧。
“造孽啊……会试这天气,真是要了命了……”旁边有个年纪大些的考生摇头叹息。
“我旁边考舍前晚就抬出去一个,顺着那竹架看过去好象人都硬了……唉!”有人低声接话,语气里满是物伤其类的悲凉。
王明远看着这一幕,喉咙有些发紧。
他虽然准备充分,身体底子近些年也打熬得不错,但这会试七天的消耗实非常态,此刻亦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精神气撑着。
看到这些同场竞技的学子,尤其是那些年纪偏大、或是体质稍弱的,竟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寒意,还有几分侥幸。
科举之路,果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仅比拼学问,更是在比拼意志和体魄。
功名未显,白骨已垒,此言非虚。
他不由得担心起几位交好同窗的安危。
岳麓的罗敬荣、顾亦桉,嵩阳的李华容、赵思远,应天的孙哲……他们可都安好?
尤其是……陈香!
陈香那清瘦单薄的身子,虽然经过狗娃半年的“填鸭式”喂养,脸上总算多了点肉,但底子终究是差些。
他又是个一旦沉浸学问就全然忘我的性子,在号舍里会不会又不管不顾地熬夜?有没有记得添衣?那点炭火够不够他御寒?
正当他心中焦虑,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急切扫视时,忽然,在离大门不远的一根石柱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香!
在初春的寒风中,他身形更显清瘦单薄,脸色比最后一次见他差了许多,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但他站得笔直,眼神清亮,也是在焦急找寻,此刻正好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陈香看到王明远,似乎微微松了口气,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清淅地传递出“安然,勿念”的信息。
随即,他便被人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很快就被更多涌上来的其他考生的家人仆役挡住,看不真切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王明远悬着的心,却瞬间落回了肚子里。
看来是没事了。
也是,狗娃那小子,考前给自己准备的那些东西,吃食、药材、保暖的物件,也给陈香备了一份送去,应当是多少起了些作用。
而且,白鹿洞书院作为天下书院之首,对陈香这等内核弟子,定然也有周全的安排,总归是比寻常学子多几分保障。
被人流推着,王明远踮起脚尖,努力在混乱的人流中查找崔府的标记。
忽然,一个极其醒目、宛如鹤立鸡群般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是狗娃!
近两米的魁悟个头,壮实得象座铁塔,穿着那身熟悉的深蓝色棉布直裰,在周围人群里简直象是个巨人。
他正伸长脖子,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一双铜铃大眼像探照灯似的在出口处扫来扫去,蒲扇般的大手不时小心拨开挡路的人,嘴里似乎还在嚷嚷着什么,但离得远,听不真切。
在狗娃身旁,王明远勉强看到了一个努力想站直但却被人流挤得歪斜的熟悉身影,正是师兄崔琰。
“狗娃!崔师兄!我在这儿!”王明远赶紧举起手,用力挥了挥,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喊道。
狗娃眼尖,待他一挥手便立刻看到了他,黑红的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嗓门洪亮地吼了一声:“三叔!!” 声音竟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立刻开启王家招牌破冰船模式,凭借着一身蛮力,小心地分开人群,拖着踉跟跄跄的崔琰,很快就走到了王明远面前。
“三叔!你可算出来了!急死我了!”狗娃一把扶住王明远,大手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仿佛在确认零件是否齐全,嘴里还在连珠炮似的问道:
“三叔你没事吧?啊?没冻着吧?有没有哪不舒服?脸咋这么白?是不是累坏了”
崔琰也挤了过来,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袍,抓着王明远的另一只骼膊,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带着后怕:
“师弟!你可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外面等着,眼睁睁看着抬出去十几个!脸色那个难看!还有……还有没气儿的!我这心一直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