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白雾平台,翻看新成的崭新篇章,陈清在心中大定的同时,又感到有几分不妥,眉头微蹙。
“‘行事不羁,多惹尘缘是非,后历劫顿悟’,这一句有点问题。”他咀嚼着这句判词,回想自己为小猴讲述那位祖师生时的种种描述,生出几分不解,“按着我的预估,这该是一路高歌的爽利路子,怎的到了道衍录上,仍是逃不开‘是非’、‘历劫’这等字眼?莫非……”
他心念转动,几个猜测浮上心头。
其一,便是这道衍录其实暗藏平衡之道,福缘祸所依,前面享尽富贵逍遥,后面便需磨难来偿,天道忌盈,不容一人尽占好处?
其二,这第三位祖师注定要踏上寻觅魔佛道果之途,此路荆棘遍布,凶险莫测,与那等存在牵扯因果,“劫数”本就是命中注定。
其三,或许“行事不羁,多惹尘缘”本身,便是劫数的引线?道衍录自有其运转规则,所载命途,乃是综合诸般因素推演而出,非是单纯由他设定便能完全扭转。
“罢了。”
轻叹一声,陈清目光恢复坚定。
“落子无悔,既已书写,便再无更改之理。至少,这开局的根基已是无比雄厚,远胜前两次,纵有风波,想必也能逢凶化吉,怎么也该是个爽文开篇!”
一念至此,他不再犹豫,抬手便按向那光芒流转的书页,同时运转早就准备好的法门,心中青火跳动,一下子将心中的佛影道果斩出,化入一道空白的他我投影中,在一阵青气的包裹中,入了那书中!
“入梦!”
白雾渐散,陈清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陌生的石顶,蛛网垂结。
他心头一跳,四下一扫。
入目的乃是狭小石牢,四壁皆是裂痕,铁门厚重,墙角铺着霉烂草堆。
“这光景,这阴湿气味,分明是……”
咔嚓。
就在这时,铁门洞开,一个高大身影堵在门口。
来人面皮黝黑,一道刀疤从额角直划到下颌,平添几分狰狞,他气息沉浑,目光扫过牢内,在触及陈清面容时陡然一变!
此人那满脸横肉竟是生生挤出几分的谄媚,几步抢上前,对身后两名狱卒道:“还不快给陈君松绑!”
“喏!”
两个狱卒匆忙上前。
陈清也不拒绝,几息后,他身上的锁链哗啦坠地,便有滚滚灵气从四方汇聚而至,融入其身,一点蕴含着佛光与星光的琉璃阴神,便在泥丸宫中舒展开来。
“这具身体,竟已是第三境圆满的层次了!”
那疤脸汉子则躬身拱手,语气谦卑的道:“陈君,此番真是天大的误会!底下人办事糊涂,竟将您请到了这腌臜地方!实在是在下张猛,忝为玄狱司狱,特来赔罪!我已在慕法楼备下水酒,万望陈君赏光,容张某略尽地主之谊。”
他偷眼打量陈清神色,又补上一句:“听闻那慕法楼,乃是当年贵派法主最喜驻足之地,正是在那楼中,法主与太一道宫结下不解之缘,成就一段佳话……”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
陈清正欲开口,脑中轰然一震,无数记忆碎片翻涌而至!
顿时,他也不急着说话,收敛心念,梳理记忆脉络,首先要弄清楚的,就是自己如今的身份背景。
东海侯嫡脉,陈丘。
降生之时,异象纷呈,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口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惊动东海、定波两府,遂被家族寄予厚望,遍请名师。
而这陈丘,确也天赋骇人,诸般法门一触即通,一学便精。十三岁凝就本命灵符,震动东海。
后被一云游的隐星宗高人看中,收归门下。
那高人在东海倾囊相授数年,陈丘竟直入阴神之境,令其师惊叹不已,唯恐耽误良才美玉,匆匆将其送回定元山交由宗门悉心栽培,自身则为完成一桩旧约,再度远游,至今未归。
陈丘于定元山潜修十载,已臻第三境极致,金丹咫尺之遥,却屡屡功败垂成。
他请教宗门长老,方知是自幼囿于东海、定元山两地,虽法力精进,却未经红尘洗炼,心境有缺,故而奉命下山,既是历练,亦为寻访师尊踪迹。
谁料这一入红尘,便似游鱼入海。
他背景显赫,身家豪富,一路赏玩山水,快意逍遥,不光是三教九流来者不拒,皆作好友,还与几个红颜知己牵扯不休,早将寻师之事抛诸脑后。
好在,还有两位门中后辈同行服侍,时常提醒,走走停停,勉强还循着其师的脉络。
直至行至与师父旧约相关的听风城,恰逢城中灯会,见一女子受纨绔纠缠,一时意气出手,却不料中了圈套,被当地豪强设计,蒙冤锒铛入狱,这才有了陈清醒来的一幕。
只不过……
“怎么又是入的玄狱,我这是和玄狱脱不开关系了是吧?难道道衍录入梦,还有固定刷新点?不过……”
他再回忆那记忆碎片中的经历,却发现有些不对,可以说里面的槽点相当之多。
“这玄狱,未免太过破败,灵气稀薄,连关押之人,都成了争风吃醋的纨绔?仙朝鼎盛时,此地可是镇压金丹、囚禁魔头之所!”
他正想着,那疤脸汉子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陈君,看你这样子,莫非是身体有恙?”
陈清并未立刻回应,而是借着活动手腕的间隙,细细探查着张猛。
“气息驳杂,根基不稳,该是靠着丹药或旁门之法勉强踏入的修行门槛,与记忆中那些气息精纯、法度森严的玄狱司狱判若云泥。”
他越是打探,越是疑惑,随即收回目光,开口道:“张司狱,听闻玄狱乃仙朝重器,司职擒拿邪修,镇压巨擘,何时也开始管这市井斗殴,风流官司了?”
张猛脸上谄笑一僵,以为这位侯府公子是在借故发泄不满,赶紧搓着手道:“陈君说笑了,说笑了!如今时移世易,玄狱也需为地方安宁略尽绵力。不过,您身份尊贵,岂是那些凡俗纨绔可比?此事定是有人构陷!你放心,我定会查个清楚!给公子一个交代!还请公子先移步慕法楼,压压惊……”
陈清闻言,思索片刻,不再逼问,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且带路,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陈君请!”张猛如蒙大赦,连忙侧身引路。
走出牢房,穿过昏暗甬道。
陈清神念散开,触及各处。
见这狱中阵法十不存一,偶有灵光闪烁,也如风中残烛。
关押之人更是气息微弱,多是些气血境的武夫或是刚凝符的小修,再无前世所见那般金丹纵横、魔气森然的景象。
“仙朝权威,竟衰败至此?连玄狱这等重地,都成了这般模样?”陈清心中凛然。
他此番塑造第三位祖师,入梦过往仙朝,陈清还不知道具体的时代,但讲述故事的时候,圈定到了范围,仙朝末年。
“按照残卷阁中所得信息,这仙朝约有三万载,陈虚生于其初,李清耀于其中,距这仙朝末年至少已逾万年!有些变化也是正常,只是没想到,第三世之身,会归入东海侯一脉,不过这一脉按理当姓陆,我这身却为何姓陈?”
记忆中,李清时代,东海侯府子嗣不显,唯定波侯陆昭一支出彩,他对那东海侯府所知不多。
思绪未定,人已随那张猛出了玄狱。
昔日仙朝重器,镇压八方的玄狱,如今竟是守备更是稀松,进出随意,哪还有半分森严气象?
他压下心头波澜,看向身旁亦步亦趋、满脸堆笑的张猛。
此人修为驳杂,根基虚浮,放在李清的时代,连入玄狱为卒的资格都算勉强,如今竟成了一司狱主?
“张司狱,我久在山中修行,不闻外事,你且说说,如今外界,是何光景?这仙朝律法,玄狱威严,怎就松弛至此了?”
张猛闻言,还是觉得他要发难,便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愁苦与讨好:“陈君,您是高门大派的天骄,不知我等下官的苦处啊!”
他压低了声音:“刚才在里面不好说,既是出来,我也不瞒你,如今这世道,早不比当年啦!各地宗门、世家势大,皇令出了玉京,效力便减三分。咱们这玄狱,名头虽在,可上头拨付的灵石、资源一年少过一年,连维持阵法都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去管那些动辄移山倒海的大修士?也只能管管这城中凡人琐事,混混日子罢了。”
话语间,他已将陈清引至城中一处雅致楼宇。
“慕法楼”。
陈清看着那牌匾,话锋一转:“你方才说,此楼与我师门有旧?”
张猛一愣,忙堆起笑容:“正是!当年贵派法主,游戏风尘,曾于玄狱微服,结识红颜,广交豪杰。我家祖上,便有幸侍奉过法主他老人家!”他脸上泛起荣光,“传闻,法主最爱此楼佳酿,便是在此,与太一道宫一位姓于的道长一见如故,二人把酒言欢,险些义结金兰!也正因这番际遇,法主静极思动,才有了后来北扫群魔、名动八方的赫赫传奇……”
陈清听得眼角微跳。
这野史传闻,编得未免太过离奇!
他按下心头怪异,正欲顺势套问更多消息,门外忽地传来一声酥媚入骨的娇嗔——
“陈郎你既已脱困,怎的也不遣人知会奴家一声?害得人家心儿怦怦乱跳,好生担忧呢!”
声音传来,满楼宾客俱是身形一僵,眼神恍惚。
陈清亦觉心神微微一荡,泥丸宫中那点琉璃阴神自然流转,顷刻抚平涟漪。
“魅惑之术?”陈清心头雪亮,“莫非是陈丘路上招惹的红颜之一?看来那牢狱之灾,或非偶然!别是让人给仙人跳了!”
他正想着,香风袭入,一道红影如烟似雾,飘然落入楼中。
来人面覆轻纱,仅露出的肌肤白皙胜雪,身段婀娜曼妙,眼波流转间有股勾魂摄魄的魔力。
但此女尚未站稳,楼外又传来一声雷霆暴喝!
“好个不知廉耻的魔教妖女!安敢以邪术惑乱我家少主心神!”
声震瓦砾,声到人到,一名身高九尺、筋肉虬结的光头大汉,大步流星的走来,他目如铜铃,精光四射,先是狠狠瞪了那红衣女子一眼,随即转向陈清,拱手道:“少主!老莽听说您最近修行不顺?这可太好了!我早就说过,修行之路艰难险阻,哪有回家继承侯爷爵位来得安稳富贵?您此番修行受挫,正是天意!速速随我回府吧,莫再沾染江湖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