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下,那个被军官牵着的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和混乱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
当她看清那个满脸泪水,状若疯癫,正不顾一切冲向自己的男人时,她苍白的小脸上先是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茫然,随即,那双原本空洞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亮。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向那个熟悉的身影靠近一小步。
而牵着她的那名日本军官,一条悠介中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他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李守仁身上,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军刀刀柄。
但他并没有立刻采取强硬措施,并且抬手制止了手下即将开枪的动作。
而是用一种审视的,带着一丝疑惑和警惕的眼神,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情绪失控的华夏男子扑到近前,目光在小娟和李守仁之间飞快地来回扫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宪兵们的枪口死死对准李守仁,只等长官一声令下。
街道上行进的队伍也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和停顿,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突兀的一幕上。
李守仁终于冲到了台阶下,距离女儿只有几步之遥。
他扑倒在地,伸出颤抖的,肮脏的双手,想要去拥抱女儿,却被两名迅速上前的宪兵死死架住胳膊,无法再前进半分。
“小娟。。。我的孩子。。。你还活着。。。爹找到你了。。。” 他仰着头,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女儿,泣不成声,语无伦次。
小娟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哭得撕心裂肺的男人,小脸上的茫然逐渐被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恐惧和悲伤所取代,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她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了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哭腔的呼唤:
“爹。。。?”
这一声呼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李守仁。
他瘫软在地,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泪水和对眼前这难以置信的惊喜。
时间仿佛被冻住了。
正月初五清晨的寒意,似乎在这一刻凝聚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在场者的心头和肩头。
李守仁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冰冷,沾满泥泞的地上,两名身材高大,面色冷硬的日本宪兵,用受过严格训练的力量,死死反剪着他的双臂。
关节处传来剧痛,但他仿佛完全失去了知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聚焦在了几步之外的那个小小身影上。
他仰着脖子,脸上混合着污泥、泪水和凝固的血迹,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扭曲而可怖。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失而复得的火焰,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感所煎熬。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发出一些破碎的、连不成句的呜咽和嘶吼,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
“小娟。。。是我的小娟。。。爹。。。爹终于找到你了。。。爹对不起你。。。爹不该松开你的手。。。爹该死啊。。。”
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肮脏的痕迹,滴落在地面的冻土上。
他拼命挣扎着想向前爬,想更靠近一点,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幻梦,但宪兵铁钳般的手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而被一条悠介牵着小手的女孩,小娟,此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完全僵住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略显宽大的藏青色棉袍,大概是宪兵队里找来的旧衣服,额角和一只纤细的手臂上,整齐地缠着干净的白色绷带,衬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那双曾经过于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愕,茫然和难以置信。
记忆中的父亲,是“瑞福祥”绸布店里那个总是穿着整洁的深色长衫,脸上带着温和笑容,会把她高高举过头顶,用略带胡茬的下巴蹭她脸颊的,如山一般可靠的男人。
可眼前这个人,这个衣衫褴褛,棉袄破洞处露出黑灰色的棉絮,满脸污垢、头发纠结如乱草,状若疯癫,被士兵死死按在地上的乞丐。。。怎么可能是爹爹?
但是,那双眼睛!即使深陷在污浊的眼窝里,即使布满了血丝,那眼神深处的关切,焦急,和那种刻入骨髓的疼爱,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伪装的!
还有那声音,虽然沙哑撕裂,却依然是记忆里最熟悉的呼唤!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幼小的心灵,几天来,到处躲藏,到处都是枪炮声,到处都在死人。。时不时被人打骂,被穷凶极恶的日本人追赶。。。
短暂的空白过后,是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委屈,后怕,以及无法抑制的情感洪流。
在一条悠介身边这几天的恐惧,压抑,不知所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小嘴一瘪,挣脱了一条悠介那带着体温却令她不安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爹!爹爹!!”
小女孩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跌跌撞撞地扑向李守仁,因为过于急切,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但她不管不顾,爬起来继续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李守仁的脖子,将满是泪水的小脸埋进父亲那肮脏不堪,却无比熟悉的颈窝里,放声痛哭,瘦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不止。
一条悠介的眉头瞬间锁紧,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但他并没有立刻阻止小娟的动作,只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李守仁和小娟之间来回扫视了几遍,目光冰冷得像手术刀,仿佛在解剖眼前的突发状况。
他的视线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如临大敌,枪口低垂的宪兵,以及远处行军队列中被这边骚动吸引,纷纷侧目的士兵。
按在腰间九四式军刀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