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作家大才子!
要我看就是一个骗子,嘴上说的好听,让我们来收养小鹤,每个月给咱们二十块钱的抚养费!
现在倒好,一转眼,人都找不到了。
还有脸说什么小鹤的一切费用由他来承担?”
朝阳,一栋民居的卧室内。
屋内没有开灯,光线暗淡,敞开的窗户露出一道阴亮的光线进来。
同时从外飘进来雨珠,落在地上,溅起无数稀碎的雨珠落在床上坐着的这对中年夫妇脸上。
饶是在这盛夏时节,竟让人身体发寒发颤。
“你别这么大声!别让俩孩子听见了,不然以小鲤和小鹤两妮子的性格,又该伤心难过了!”
祝喜枝穿着老旧的塑料凉鞋,坐在床边,双手绞在一起,略显菜色的脸面露不满之色。
听到这话,丈夫语气一滞,略显激动的神情稍缓了下来。
他们家收养小鲤,已经有好几年了,这孩子虽然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了些。
但手脚勤快,乖巧懂事,人也是极孝顺的,更何况学习成绩也优异,学校老师都说以后考个好大学是稳当得很的。
就算看在小鲤的份上,祝喜枝,李希同夫妇两人也是愿意好好对待小鹤这孩子的。
更何况小丫头看着柔柔弱弱的,可性子要比姐姐小鲤开朗活泼多了,尤其是嘴巴特别特别甜。
李希同记得四月份的时候,家里刚收养了许鹤不久,已经熟悉了许多了。
由此周五,他从单位里下班回来,一推开门,家里正在吃晚饭,小丫头扭头看见他,立马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放下碗,小短腿儿啪嗒啪嗒的跑了过来,扑到他的怀里,甜丝丝的喊人。
那一瞬间,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
甚至要比养了好几年的姐姐许鲤还要喜欢得紧。
再加之小丫头天生的病,又格外让人心疼怜惜。
李希同可舍不得这话让小鹤听见了,受委屈,哭鼻子。
“老李,你也别那样想,程开颜同志是什么人,你在外面上班肯定比我更清楚。人家那样的人物会因为几十块钱的抚养费,就跑了吗?”
祝喜枝这样市井里精明妇女的性格底色,怎么可能心里没有怨言呢?
但这个时候,她还是抱着一点希望,耐心的劝着丈夫,免得把事情搞糟了:“毕竟事已至此,家里都已经收养了小鹤和小鲤,就最好做到当亲女儿一样养。
你就不要说这些发牢骚的话了,听着也不好,还不如埋头多干点,多赚点钱养家。”
“哎”
李希同闻言叹息一声,下意识从兜里摸出半包干瘪的香烟含在嘴里,点燃吸吮。
烟雾笼罩着男人微黑的脸,看上去象一座沉默的铁塔。
沧桑疲惫。
他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咬着牙坚持了五六个月了。
他们老李家里收入虽然不多,就他一个人在单位上班,一个月五十多块的工资,家里住的还是自己的房子,不用交房租。
真算下来,其实家里条件还算好的,外面的街坊邻居还羡慕他们家殷实呢。
不然夫妻俩也不敢收养孩子。
小鲤到家里好几年,开销也不大,夫妻俩每个月还能存下几块钱,十块钱的。
这几年下来,也存了一些。
现在收养了小鹤这孩子,其实无非就是多一双筷子碗的事情,小孩子的衣食住行也用不了多少,衣服也可以穿姐姐小鲤的旧衣服。
但这孩子的病,虽然不吃药,但每个月的检查费用,还有换眼镜的费用可不低。
几个月下来,他们夫妻俩几年的存款,都有点吃不消了。
再这样下去,虽然不至于没钱用,但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小鹤这孩子以后待在家里了。
象一个盲人一样,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了。
“是这个理儿,我本来也是把俩孩子当亲女儿对待的。
我只是觉得这个程开颜同志,都是这么有名望的人了,说出来的话,总不能不作数对吧?”
李希同语气低沉的说道。
“这肯定不至于的。”
祝喜枝也不是很敢肯定这一点,但他们需要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说程开颜是不想出钱,故意跑路,她是不太信的。
人家身份可不一般,那是享誉国际的大作家。
而且上次三月份在医院第一次见面,程开颜同志一出手,就拿了一百块钱给医生作订金。
这五个多月,程开颜同志都没有出现。
前段时间,祝喜枝还在报纸上,看到关于程开颜同志的消息,说什么论文在国外发表,引起了很大的动静。
因此,祝喜枝猜测:“这个年轻人搞不好是事情太多,太忙,就给小鹤这桩事,给忘记了。”
“这倒是说的过去,忘记了呵呵,关乎小鹤的将来健康性命,他就这么给忙忘记了?”
李希同冷笑一声,觉得很有可能,但这就太讽刺了。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上次我们去协和医院检查的时候,眼科的黄主任说了,说上次咱们从美国定制的眼镜,这个月月初就能到。
听说是百分之百防什么线的,带着这副眼镜小鹤就可以出门了,视力都不会下降太狠,要是适应得好,度数都不会下降,以后就不用再换眼镜了,这样开销就少多了。”
祝喜枝摆摆手,连忙驱散眼前呛人的烟雾,转移话题。
提到前段时间得来的消息。
她的脸上都不禁露出期盼和憧憬的神色。
只要许鹤视力能稳定下来,小丫头平时再注意点不要晒太阳,少去外面,和普通孩子也完全没什么区别。
而且开销就能降下来,家里应该能维持住。
“”
李希同还是沉默,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的意思我都懂,可是这笔钱可不是小数字。
我知道程开颜同志先垫了一百块订金,但接下来最少需要三四百,这钱从哪儿来?”
“找亲戚借点吧,一人借一点,以后等家里稳定了,咱俩再慢慢的还,大不了,我再出去找点事做,赚点钱补贴家用。”
祝喜枝似乎心里早有盘算,咬牙道。
“可”
李希同张了张嘴,重重考虑在心头划过,最终还是沉重的点了点头:“试试看吧”
“呼”
祝喜枝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对自己心里,对俩孩子有个圆满的交代了。
至于他们夫妻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这么多年怀不上孩子,也不打算再要了。
小鹤小鲤两姐妹,就是他俩的孩子。
为了自家孩子,怎么样都行。
无非就是吃苦受累些。
夫妻俩总算达成了一致,情绪也好了不少,坐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商量着该怎么借钱。
昏暗的房间里,两人的声音压低,都不怎么听得见。
窗外微弱的雨水,也在此时渐渐变大,淅淅沥沥的撞击在玻璃窗上。
盈盈水光与暗淡的天光照在玻璃窗上,倒影出房门口微妙缝隙里。
那若隐若现的两只眼睛。
只是其中一颗黑白分明,怯生生的带着点点泪光。
另一颗则是有些妖异唯美的樱粉色,灵动活泼,漂亮得象化形而成的花仙子。
“姐姐”
穿着花布小裙子的小姑娘,低着头站在门口,平日里可爱的小脸,变得皱巴巴的。
豆大的泪珠在眼框中打转,晶莹的水光衬着樱粉的瞳孔,叫人心碎怜惜。
“乖”
许鲤看着妹妹垂泪伤心的模样,一瞬间悲从心来。
眼泪失去禁锢,从眼角流下来,打湿衣襟。
明明她们俩都被收养到一个家庭里了,明明都快要控制住病情了,明明大哥哥都愿意资助她们了,明明都快要过上幸福稳定的生活,明明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处等着她们
可为什么就连这个家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为何命运,要这样对待她们,就象见不得她们俩姐妹好过一样。
她也不知道为何大哥哥这段时间失去了联系。
但,她知道,绝非是不愿意资助她们了,而是太忙,太忙了,忙到早已忘记她们这两个匆匆几面的陌生人
许鲤在心里拼命的解释着,安慰着,开拓着自己。
她不愿意怪开颜哥哥,真的发自内心不愿意。
但为什么为什么埋怨,愁苦,一丝丝的恨,就象再也禁不住的潘多拉魔盒一样,填满她的心里。
如果不曾见到过希望,她或许不会有任何的怨言,但
“姐姐,我不治了,不治了好不好?”
妹妹瘪着嘴,抬起头,声音哽咽带着哭腔的祈求道:“跟叔叔阿姨说,我不治了,把我关到小黑屋里吧,好不好?”
“呜呜都怪我们,都怪我们”
许鲤再也禁不住心中满溢的悲伤难过了,她哽咽出声来。
可担心被房间里的养父母听到,女孩连忙死死捂住嘴巴。
但悲戚的呜咽声,还是从喉咙里溢出来。
象是灵魂深处里,被呕出的一样。
“我们走吧”
许鲤死死咬着嘴唇,抱起抽噎着的妹妹,踉跟跄跄的往外跑去。
出了家门,迎面而来的冰冷风雨,打湿了姐妹俩的衣裳头发。
许鲤骨子里爱护妹妹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将妹妹的脑袋按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免得风雨将她打湿生病。
两人的体重,外加雨水的侵蚀,很快就让许鹤的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每跑出一步,脚下的鞋子就带起大片的水渍。
一边踉跟跄跄的跑着,向着福利院的方向而去。
许鲤被牙齿咬出铁锈味猩甜血液的嘴里,恍若掉了魂一样,呢喃自语着:
“小鹤,我们两个真的就是村里人说的那样我们都是丧门星,扫把星,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和厄运。
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是这样的
幸福的日子哪里轮得到我们我们最开始就不该抱有任何幻想,就该乖乖的躲在角落里等哪天静静地死掉”
“姐姐”
怀里被死死按住的小脑袋,抬了起来,大概是许鲤没力气了吧?
一双粉色的眼睛充着血,变得有些猩红吓人,就这么看着许鲤,“姐姐,只要我们死掉了,就好了吗?就不会连累别人了吗?”
“乖乖的,小鹤,姐姐不会让你死掉的,姐姐死了,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许鲤喘着粗气,拍着妹妹的头发,声音嘶哑安慰着。
“姐姐,人死掉是不是会变成星星?我想变成星星看着你,好不好?”
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天真和纯粹。
“不要!才不要!”
许鲤心中传来撕裂嚼碎一般的刺痛,尖锐刺耳的声音拔高,带着愤怒与惊慌的语气在冷寂的街道上响起。
令周围路上举着伞的行人为之侧目。
“姐姐可是我想爸爸妈妈了,我不想在这里了,我想和他们一起,他们每天都来梦里看我呢。”
“闭嘴!闭嘴!闭嘴!”
“姐姐”
“闭嘴,再这样,我就不是你姐姐了!”
许鲤嘶声裂肺的呵斥,声音听上去格外的冷漠无情。
果然许鹤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了,只是伸着不长的手搂着姐姐的颈子,将柔软的脸蛋挨着姐姐湿冷的脸上,轻轻的,依恋的蹭着。
环着姐姐,就象是环住整个世界。
这是她的世界。
许鹤静静地看着被雨水淹没的世界,看着街道一点一点的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许鹤感觉身下咯噔一下。
下一瞬,身体像破布沙袋,陡然失重一样,向前飞了出去。
但环绕在腰上的冰冷手臂却从未离开。
她下意识闭上眼。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耳边响起,溅起的昏黄脏水溅起,泼在她的脸上,将视线淹没。
许鹤木然的低头,看这身下将自己保护的很好的姐姐。
苍白清秀的脸沾满污水,额头破了一块,猩红的血水混杂着污水。
刺得人眼生疼。
“姐姐。”
她喊道。
“没事吧?小鹤?”
全身上下传来的刺痛,让许鹤下意识皱着眉,她缓缓伸出手,在妹妹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抚摸,想要将污渍拂去。
可染着血的手掌,只能越擦越脏。
“呜呜”
姐妹俩躺在马路上,相互紧紧的抱着对方,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最终二人缓缓闭上眼睛,安静的抽噎着。
似乎默认着,某种存在的到来。
是死亡吗?
刺痛,冰冷,体温都在失去感知,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一个熟悉的,温柔的,紧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小鲤?小鹤?!”
“是开颜哥哥是幻觉吧?”
“是大哥哥吗?”
姐妹俩在心中呢喃着,似乎要在临走前,睁开眼看看那个曾经无限给予她们希望与温暖的人。
扑棱扑棱
睫毛像蝴蝶舒展翅膀一样,扇动。
浑浊,模糊的世界,在眼中晃动。
远处一道人影,在雨中以很快的速度跑来。
逆着光的身影,很模糊,但很熟悉,让人很安心。
“小鲤,小鹤!你们怎么了,摔出血了?!”
焦急慌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张温柔的脸也出现在眼前。
“大哥哥”
姐妹二人只来得及动了动嘴唇,声音没出口,眼前黑了下去。
“我来背着!失血过多,失温了!”
“赶紧送医院!昏迷了!”
“姜院长!搞快点!”
失去意识前,隐约听到了很多熟悉的声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