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在最后时刻,双腿跪在地上握住了过去战友已经苍老瘦弱干的手掌,看着那千年前风度翩翩的面孔,此刻已是满脸沧桑,苍白无力,只能从脸庞的轮廓勉强辨认出当年的痕迹。
看着那精壮如牛的躯体萎缩的如同佝偻木柴,看着他彻底闭上昏黄满是血丝的眼眸,心脏与脉搏停顿,躯体逐渐变得冰冷。
这一切就如同幻梦,他只离开了数个月的时间,而过去的同伴却已苍老到了如此地步。
他反反复复地确认,最终却只能得到一个残酷的现实。
生命能量已完全流失,残破的身躯再也无法承担灵魂的负荷,格拉特死了。
无法抗拒地接受了世间最残酷的事,斩断与世间的一切因果,彻底拥抱虚无的恐惧再没有那句“串行二大人,你看我真的很能活了——”
被寿命击垮,即使时间的轮回也无法挽救。
时隔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过去熟悉之人,就是亲眼见证了对方的离去。
之前听闻的那个在地牢里接受了数十年的折磨依旧未吐露半个字的囚犯,应当就是格拉特。
他确实没有辱没持剑者之名。
苏逸木然又无言地看着,将那已经冰冷的手缓缓放下,抬眼望向,看着格拉特尸体渐渐失神的塔莉娅,泪流满面,呜咽地摇晃着怀中冰冷的尸体,不停地呼唤“父亲”。
原来格拉特还有亲人残存于这个世界上吗?
在此之前他从未料想过之前那个钢铁直男般,对女人没有丝毫兴趣的神父会有血脉留存,毕竟除了浅黄色的发丝外,塔莉娅和格拉特没有任何相象的特征。
不过想来也是,千年的岁月,人未免会感到孤独,难免会想要找个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或许,塔莉娅更象母亲一些。
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情绪已经失控的女孩身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族长,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该走了。”
“按照持剑者的规矩,所有在外执行任务死亡的人,必须立刻将尸体完全灼烧,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只需要带着他的一缕发丝返回,这就够了——
废土不乏能召唤亡灵之人,只要获得足够的血肉,便可以将其列为僵尸,傀,甚至拥有生前部分能力,这对于那些牺牲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种亵读。
而且大部分人也不想跟顶着自己诊视之人面孔的傀作战,所以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真正的墓碑,只有由头发缠绕而成的衣冠家。
“不,我不能接受,我要将尸体带回去,说不定还有复活的机会!”
塔莉娅拭去自己眼角的泪水,执意说道,扶着已经消退下去的令咒,脸上写满了不甘。
苏逸只得再次强调了一遍:“初代族长的灵魂已经消散,生命能量也完全流失,即使能够复活,回来的也绝不可能是当初的那个他!”
“你懂什么?!”
塔莉娅抱着自己的脑袋,已经彻底陷入癫狂,她双眸失神,如同失去理智般嘶吼道。
“你之前又没见过父亲,我是族长,我要做什么事还用不着你来教!”
“父亲肯定没死,即使不愿意拒绝了我,但是其他人肯定有办法,只要尸体还在,我可以去找串行三大人,串行三大人做不到,我就去找串行四大人,传闻串行四大人拥有让死人复苏的伟力,虽然她现在失踪了,但无论花多少时间我也一定能够找到!”
“对,是这样——”
“废土发展万年,肯定有着无数的方法,肯定有着无数的方法能够复活。”
“肯定有方法,肯定有方法!”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就要带着格拉特已死的尸身离开,然而刚刚站起,脸上就猝不及防的迎来一阵剧痛。
“啪!”
苏逸阴沉着脸,毫不尤豫地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力道之大,甚至让身体经过磨砺的剑士塔莉娅都差点跟路地倒在地上。
“你,你做什么?”塔莉娅脸上挨了一巴掌之后,脑袋清醒了一些,只是脸上的迷茫丝毫未散,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这个年轻人。
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对方居然敢打自己,一个刚刚添加眷族的人,居然敢打自己的族长。
苏逸将手收回,迎着对方的质问,严肃认真地说道。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亵读,身为持剑者为自己的理想为自己的信念而献身,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宿命,你就这么想沾污一位战士的荣耀?”
不认识的人,开什么玩笑?
对于苏逸来说,这无异于一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友,在仅过了几个月之后就寿终正寝,内心的伤感完全不弱于塔莉娅分毫。
只是—
苏逸的泪水早已在多年前便已流干,他绝不能因为心里的悲伤而影响判断,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使得同伴的死亡与牺牲枉费。
如果真的能救,哪怕是轮回几百次,上千次,哪怕尝试到身心俱疲,被副作用缠绕,几乎整日整夜都遭受折磨他也会不计代价将人救下。
但那是救活人,而并非死人!
就算是拥有震古烁今治愈能力,无论受到什么伤势,无论遭到什么诅咒,甚至是面对神明的绝死权能都能够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将其化解的爱弥儿。
也从来不会去做死而复生这种事,不是做不到,而是根本不会去做。
死而复生与延寿不同,人死过一次,就代表原本的肉体或者灵魂,有一方面已经完全崩溃。
就算是能够达到复活的条件,重塑其中之一,灵魂和身躯也无法做到象之前一样毫无隔阁,每时每刻都会受到排斥,承受无与伦比的痛苦。
比起重生。
这反而更象是一种折磨。
是一种牺牲故人的感受,只为活着的人慰借自己的可笑手段。
处理掉户体,无疑是当前最好的选择,绝不能让格拉特的身体落于他人之手,否则作为曾经持剑者重要的一员,绝对会被宵小之徒做手脚,就算真的带回去了,埋葬在墓园里都有可能出现人偷取他的户身。
看着面前友人的女儿,看着已经彻底陷入困境没有理解这个道理的塔莉娅,看着自己眷族的信徒族长。
苏逸绝对不允许其走向错误的道路,即使自己看上去年轻,兜兜转转在轮回中他可是已经活了500多年。
语落,原本已经接近癫狂的塔莉娅沉默了,她没有再理会自己脸颊处的红印子,没有再想什么冒犯的事。
脑海中浮现出格拉特宁死不接受神明力量的景象。
她知道苏逸说的是对的,无论再怎么欺骗自己,人确实已经死了,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让其去承受羞辱。
这是违背父亲意愿的行为,也是违反串行二大人信念的事。
塔莉娅咬紧银牙,她伸出自己白淅的手掌,颤斗着握着怀中老人的手,眸中闪过无数的伤感与不甘,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开,扯下格拉特发梢处的一小撮发丝,在手心。
她重新披上了自己黑色的兜帽,遮挡住面孔,迈步走到苏逸的身边缓缓说道:
“卡布已经死了吗?”
苏逸颌首,沉声道:“死了,我保证没有替死的可能,除非他提前为自己的意识做了备份,不过那也只是备份而已,本体不可能再复生。”
“我做了些许伪装,留了点惊喜,达拉据点的人应该明天参礼仪式才会知道。”
“做的好,但打我的事,回去再找你算帐,执法护卫已死,但想要带这么多人出去,还要再经过一场大战,我已经联系了持剑者方面增派援军,已经有不少人在向这里赶来,只要能冲到街角区,便可以得到支持”
塔莉娅摸了摸自己还未完全消痛的脸颊,略带埋怨的说。
她扭头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父亲的户体,象是在做着告别般垂下眼帘:“你不是操纵火焰的能力吗?我去看看地牢里的其他持剑者,这里就交给你了,不要给任何人亵读初代族长的机会—”
“领命。”苏逸右手捶胸,重重地点点头,目送塔莉娅的离去。
自己友人似乎将女儿教导得很好,竟然这么快就调整了回来,并且没有过多在意自己扇她耳光的事,即使一开始有些癫狂,但面对如此生离死别,谁又能真正忍受得住呢?
原本,他还准备直接告明对方自己串行二的身份,才能平息这场事端,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死了的串行二,远比活着的串行二更有价值。
那个存在于传说与史诗中的英雄,也远比刚刚扇自己耳光的青年更值得信任,最起码能给塔莉娅精神上的慰借,不至于完全放弃所有的信仰与希望。
等到,她走出这片阴霾,自己见到伊菲之后再说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那样也更容易得到信任。
即是友人之女,是格拉特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牵绊,苏逸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这种感觉就象是当年知道洛莉希是伊菲的造物一样,都是无比珍重之物。
几乎凝固般的气氛里,呼!心焰再次燃起,于苏逸的手心蓬勃燃烧,就如同烈日终于出现在寂静永暗的北极点,驱除了极夜的压抑,驱逐那让人恐惧难以忍受的阴影与黑暗。
在光芒的照耀下,格拉特的尸身越发的清淅,看着对方闭上双眼,如同陷入永眠,他缓缓抬手,使得手中的烈焰柔和的蔓延至自己老朋友的全身,自脚尖而起,当时被一条温馨且柔软的锦被覆盖着,彻底的陷入永恒的安详。
灸热的火光映照,苏逸注视着整个过程,直到格拉特的身体皆为心焰所吞噬,彻底掩埋在火焰之中,他这才站在故人离去的地方,轻声说道。
“走吧,格拉特,挑了这重担千年,想必你也很辛苦,我回来了,而且是毫发无损地回来。”
“形势已与千年前不同,无论大家心得如何,是否和你一样早已身心俱疲,即将走到寿命的终点,剩下的事我也一定会完成。”
“人纵已逝,但我相信无论过去多久我们的信念,永不消散——
语落,不知为何,封闭寂静的地牢之中,竟然微微的掀起了一阵清风。
恰似过去之人的低语,吹动那即将熄灭的心焰,使得细小的火苗发生轻微的抖动,这是在告别遂渐旋转,直到火焰彻底熄灭,一同消散于浮世。
苏逸转身离去,重新步入满是阴影的地牢内。
事未成,身先死,总有人穷其一生只为一个目标。
他也不例外,只是作为串行2,作为众人敬仰的英雄,作为所有信念的寄托,其他人皆有可以输,可以遗撼,可以有尽力的理由,唯独自己不行。
次日。
达拉据点内核广场。
肃清教会所有的低级神父仍按照之前的规划筹备着这场盛大的典礼,神圣的流光照耀,整个据点内史无前例的闪耀,一圈昂贵且奢侈的烛灯燃烧,青烟缕缕,在众人的咏唱祈祷与膜拜之中,各种金黄色的奢华礼仪道具,被运送上祭台。
整个北境内的除了持剑者之外所有势力的首领齐聚于此,站在台下等待着那传说中肃清教会的二号人物,宗教领袖,千年前得到神明赐福的掌教者登场。
在此之前,众人听到了一点点风声,似是遇到了刺杀,有宵小之徒胆敢毁坏这场典礼。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无一在意,已经千年了,已经千年了!
持剑者在通辑令上悬挂了这么久,也没有将卡布大人杀死,甚至都没有真正的伤到过他几次。
有着神明的赐福。
那群持剑者的贱民,那群异端,那群没有任何传承,没有高贵血统,只配接受统治的贱种,怎么可能伤害到神圣的卡布大人。
根据一些低级神父所言,他们今天还看到卡布大人的背影,在众人的拥簇下走向地堡,会象往常一样于中心处缓缓出现,接受众人的膜拜,为神明献上最忠诚的祝福。
神明的力量无边无际,岂是些许异端可以抗衡!
膜拜,赞礼,献上祭品,众人以最虔诚的声音,向着神明献上忠诚。
大声的呼喊呼唤,迎接传说中神明的代言人。
终于,祭奠高台上,万千信徒的瞩目中,呐喊中,祈祷中,代表圣洁的银白色十字架浮现。
瞬间。
全场的热情被点燃,万千的信徒举起手臂,迎接这千年来都难以得见的场景,迎接神明的光辉。
人们狂热着,直到十字架完全浮现,原本兴奋的面孔渐渐被不可置信,恐惧,惊慌占满,就连那些见过大世面的废土领袖也不由得瞳孔紧缩,瞬间握紧了双手,目光定格。
鲜血顺着高台间的缝隙滚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并非卡布福音高挺神圣的身形,而是一个披着满是血迹的猩红星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无头尸体,身体似乎被劈开了,有着明显的缝隙。
头颅正被奇怪的触手顶托,如同恶魔般的诡眼托举,滚落在地面上,死相极其凄惨,此前依旧张大着嘴巴,瞪着眼睛,无法目。
在那十字架的背后,有着由鲜血刻成的几个大字,如同钢锥般刺入在场所有屈身神明之下,迷茫无知,只知道祈祷,咏唱的信徒眸中。
其中被吓破胆的人不由自主地便将其复述了一遍。
只听上面写道:
“神明终将陨落,而我已经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