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全来到暖阁外的廊下时,王承恩正侍立在门边,惨白的月光照在他那张同样不见半分血色的脸上,宛如一尊泥塑的判官。
见到周全,王承恩只是极轻微地一点头,便无声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殿门一道缝隙。
周全侧身而入,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一声轻响之后,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
他一眼便看到了端坐于宝座之上的那个身影。
周全不敢有丝毫怠慢,疾走几步至殿中,双膝跪地,身形如山,俯首叩拜。
“臣,周全,叩见陛下。”
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周全将头颅深深低下,额头触碰着金砖,感受着君威如狱的压力。
他不敢有分毫异动,连呼吸都放得绵长而微弱,仿佛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
周全知道,这种时刻,便是皇帝在思考在权衡的时刻。
终于,御座之上载来一声极轻微的脆响,那是皇帝摩挲着镇纸的手指,停了下来。
朱由检的声音随之响起,平直如一泓秋水,听不出半分喜怒。
“朕要他,彻底消失。”
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
周全的身体微微一震,旋即恢复了绝对的沉静,仿佛那句话只是吹过耳畔的一阵风。
这个“他”,是谁?
周全的心中闪过一丝疑问,但旋即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掐灭。
他甚至刻意不去猜测。
他只需听令,执行,然后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但不是现在,”皇帝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枚冰冷的棋子,落在棋盘之上,定下死局,“也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从御座的阴影中透出,穿透昏暗,直刺周全的眉心。
“朕要他病死。一场合情合理的,连太医院都合力会诊都查不出任何问题的暴病。或是旧疾复发,或是风寒入体,总之,要死得顺理成章,死得人人信服。”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内容却狠戾至极。
“朕要的是一个结果,”皇帝的语调微微加重。
朱由检说着,拿起御案上的一支紫毫笔在一方空白的玉版宣上写下了两个字。
周奎。
他没有将纸递过去,只是将其翻转,让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字朝向跪在下方的周全。
周全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然收缩如针尖,国丈周奎!
这两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入了他的脑海,让他明白了这道旨意背后那如山一般沉重的分量。
难怪要如此隐秘,如此不着痕迹。
然后,朱由检将那张纸,缓缓移到烛火之上。
宣纸呼的一声被点燃,明黄的火光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纸张迅速卷曲,化为一缕黑灰,在升腾的热气中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烟灭,灰尽。
朱由检这才开口,问出最后一句话:
“此事,交由你东厂全权处置,办得到吗?”
罡风忽起,殿内烛火为之狂舞。
周全闻言不再有任何迟疑,他深吸一口气,将头颅重重地叩在金砖之上。
“臣,领旨。此事,除陛下与臣之外,宫禁内外,天地之间,再无第三人知晓。”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忠心,又担下了全部的干系。
“好。”朱由检只吐出一个字,便缓缓闭上了双眼,仿佛有些疲惫。
周全再次叩首,而后缓缓后退,身形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暖阁门口那愈发浓重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待那股阴冷的气息彻底消失,朱由检方才重新睁开眼。
他拿起那枚卧龙镇纸,在掌中细细把玩,感受着玉石的冰凉与温润。
心中那盘踞已久的死结,终于被他亲手斩断。
随着这心头巨石的轰然落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如同春水解冻缓缓流遍了他的四肢。
朱由检忽然觉得这暖阁之中,有些闷了。
……
与乾清宫的肃杀冰冷截然不同,慈宁宫内却是温暖如春,一派融融暖意。
窗外虽是凉风呼啸,殿内却是锦绣屏风环绕,地上的地毯厚实而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
正中的小花厅内,懿安皇后张嫣正拉着周静姝的手,亲热地叙着话。
张嫣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缠枝宝相花纹样的常服,外罩一件酱紫色云锦妆花褙子,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既显雍容华贵,又不至过分张扬。
论身份,是朱由检的皇嫂,也是这宫中除了太妃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朱由检登基之后便对这位皇嫂礼敬有加,宫中上下,亦是对她敬重非常。
而坐在她下首的周静姝则是一身月白色素面杭绸交领袄裙,裙摆处用银线绣着几丛清雅的兰草,乌黑的秀发梳成一个温婉的堕马髻,髻上簪着一支小巧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流光溢彩。
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正侧耳倾听着张嫣的话语,仪态端庄娴雅,宛如一幅笔触细腻的仕女图。
“静姝,”张嫣轻轻拍了拍周静姝的手背,一双保养得宜的凤目中带着一丝对后辈的关切与疼惜,状似不经意地抱怨道,“皇帝最近是不是又一头扎进了前朝的文山会海里,把你给冷落了?哀家瞧着你这几日面色都清减了些,莫不是又在替他操心?”
她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他呀,就是这个性子,自登基以来,便将那‘干纲独断,夙夜忧勤’八个字刻进了骨子里。
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知体恤身边人。这江山社稷固然是他的,可你也是与他同甘共苦的结发之人,哪能只顾一头,不顾另一头呢?”
这番话说得既是抱怨,又是心疼,更带着几分旁观者的清醒。
周静姝闻言心中一暖,连忙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为自己的丈夫辩解道:“皇嫂说笑了。陛下心系国事,宵衣旰食,臣妾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如今北有边患,南有流民,朝中诸事千头万绪,正值用人之际,亦是陛下励精图治之时。臣妾若再以这等儿女私情去烦扰他,岂非成了不明事理的妇人?”
她说着,微微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语气愈发诚挚:“为人妻者,上事舅姑,下睦六宫,协理内闱,使君上无后顾之忧,此方为分内之事。
只要能让陛下能安心处理前朝政务,便是臣妾最大的本分了。至于清减与否,不过是秋日天燥,胃口稍浅罢了,皇嫂不必挂怀。”
周静姝这一番话说得体贴入微,大度贤淑。
张嫣听了却是又叹了一口气,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抚了抚周静姝略显消瘦的脸颊,眼中满是过来人的怜爱。
“你呀,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张嫣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哀家当年…也是这般想的。总觉得君王有君王的大事,我们做女人的,便该安安分分地在后面,不添乱,便是最大的功劳。
可日子久了才慢慢明白,夫妻之间,总不能全是国事。那‘情’之一字,如陈年佳酿,需时时温养,方得醇厚;又如上好古琴,需日日拂拭,方能不染尘埃。”
她拉着周静姝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皇帝也是人,不是庙里供奉的神象。他那根弦,绷得太紧了。你身为妻子,要学会让他偶尔放一放,松口气。
有时,无需多言,只是一盏热茶,一句问候,或是在他批阅奏折时,静静地在旁陪着,为他研一研墨,便足以慰借那满心的疲惫。哀家看他那副时刻不敢松懈的紧绷样子,都替他累得慌。”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周静姝的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
她何尝不知朱由检的辛劳,又何尝不渴望那份属于寻常夫妻的温情?
只是皇帝平日里威严太重,即便在她面前也极少流露出疲惫之态,让她纵有万般柔情,也怕唐突了君王的威仪。
“多谢皇嫂教悔,臣妾……臣妾省得了。”周静姝低声应道,心中暗暗将这番话记下。
眼看窗外的天色愈发暗沉,宫灯已次第亮起,周静姝便起身告辞:“天色不早,臣妾也该回宫了,叼扰皇嫂许久,还望皇嫂莫怪。也免得底下人寻不见臣妾,平白挂心。”
“你我妯娌之间,说这些客气话作甚。”张嫣笑着站起身,亲自扶了她一把,“往后觉得闷了,随时过来便是,哀家这慈宁宫,永远为你敞着门。”
说罢,她扬声对外吩咐道:“来人,送皇后娘娘回坤宁宫。”
随即又对自己的贴身大宫女道,“素心,你亲自送一程,仔细些,夜里风大。”
“是,娘娘。”一名沉静稳重的大宫女应声而出,提上一盏绘着腊梅图样的六角宫灯,躬敬地为周静姝引路。
从慈宁宫返回坤宁宫,需穿过大半个御花园。
此刻,已是戌时末刻,月上中天。
一轮姣洁的玉盘高悬于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之上,清辉遍洒,将亭台楼阁、假山花木都镀上了一层如水的银霜。
白日里宅紫嫣红的繁花在月色下褪去了艳丽,只剩下朦胧的轮廓与沁人心脾的幽香。
晚风习习,吹得道旁的花枝轻轻摇曳,沙沙作响,更显夜之静谧。
周静姝在宫女素心的引领下,带着自己的几名侍从,提着宫灯,缓缓行走在花园的石子小径上。
那灯笼中透出的橘色暖光,与清冷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心中正反复回味着方才皇嫂的那番话,思绪有些飘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