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初入南国风满楼(1 / 1)

自南京启程,跋涉千里,卢象升麾下的大军终于抵达了广州府城之外。

赤日悬于中天,将南粤大地炙烤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

官道之上,一支肃杀之气凛然的军队正缓缓前行,与周遭慵懒闲散的氛围格格不入。

最前方是两千名宣大镇的精锐骑兵,只是这些习惯了朔方风雪的战马,显然对岭南的酷暑极不适应,不时焦躁地打着响鼻,马蹄在被晒得发烫的土路上踏出沉闷的声响。

紧随其后的是两千名京营锐卒,甲胄鲜明,戈矛如林。

数千人的队列行进间,竟无半点喧哗,军纪之森严,令人望而生畏。

这支大军如同一柄淬火的北地刚刀,被骤然插入了南国这幅温软柔靡的画卷之中。

道路两旁,随处可见成片的蕉林和高耸的榕树。

树荫下,三三两两的本地民众穿着轻薄的葛麻短衫,光着脚,手里摇着蒲扇,打量着这支与以往看到的都不一样的军队。

他们交头接耳,口中吐出的是卢象升完全听不懂的方言,那语调婉转起伏,听上去倒不似在议论军国大事,反象是在商议着一桩寻常买卖。

卢象升端坐于神骏的战马之上,目光越过队列,投向远方那片模糊的城郭轮廓。

他眉头微锁,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广东,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松散”。

不同于北地那种官府威权深入乡里,百姓循规蹈矩的景象,此地似乎弥漫着天高皇帝远的自由与散漫。

官道上不见丁役,田亩间少有农夫,反倒是那些成群结队的商贩和看热闹的闲人更多些。

更让他感到不适的,是无形的排外之气。

广东布政使司衙门之内,一场盛大的接风宴正在举行。

广东承宣布政使钱士升、提刑按察使杜应芳、都指挥使俞安性,会同广州知府李逢节等一众封疆大吏、地要员,悉数到场。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菜肴如流水般呈上,无一不是山珍海味,极尽奢靡。

官员们个个满面春风,对上首的卢象升言辞躬敬到了极点。

“卢大人少年高第,文武双全,如今又得陛下简在帝心,亲率天兵巡阅南粤,实乃我广东官民之幸事啊!”布政使钱士升举起酒杯,率先敬酒,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卢象升面沉如水,只是略一颌首,举杯示意,并未多言。

他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不喜欢这些言辞浮夸的文官。

酒过三巡,话匣子便渐渐打开了。

“唉,卢大人有所不知,”按察使杜应芳长叹一声,满脸的忧愁,“广东地处海疆,民风素来强悍,加以宗族林立,盘根错节,许多朝廷的政令,到了下面,实在是—难啊!”

都指挥使俞安性是个武官,说话便直白了许多:“末将执掌广东都司,深有体会!此地卫所糜烂,兵丁多为各大宗族子弟充任,名为官军,实为家丁。平日里让他们操练一番便推三阻四,若是有族中械斗,却是一个个生龙活虎,悍不畏死!朝廷的号令,远不如族老的一句话管用。”

“正是此理,”广州制服连忙附和,“故而我等在粤为官,凡事皆以和睦’为上。

需知,广东之稳定,全赖各大宗族与地方乡绅的鼎力支持。正所谓,因地制宜,方能政通人和嘛。“

一句句“地方不易”,一声声“宗族为重”,听在卢象升耳中不啻于公然宣告—此地的规矩,是我们定的!

卢象升不动声色,只是夹了一筷子菜,缓缓咀嚼。

他想起了临行前,年轻的皇帝在文华殿对他的密语:“建斗,广东之患,不在蛮夷,不在海寇,而在其官绅士民,早已自成一国。卿此去,名为巡阅,实为刮骨。“

当时他尚不解其深意,此刻,却已了然七八。

席间,一件小事更是让他将这点体悟刻入了骨髓。

一名布政使司的佐贰官上前,在钱士升耳边低语了几句。

钱士升听罢,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开来,对那官员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转过头,钱士升仿佛是说一件寻常趣闻般对卢象升笑道:“卢大人见笑了,不过是番禺县两村为了一片桑田归属,起了些纠纷。唉,此等小事年年都有。好在此事已由当地黄氏与梁氏的族老出面调停,想来不日即可了结。

说完,他便举杯再劝,仿佛此事已经没什么必要再去关注的。

卢象升端着酒杯的手,在袖中微微一紧。

一桩田产纠纷,不问国法不经衙门,由两个姓氏的“族老”出面便可“了结”?

这布政使钱士升言语之间,对此不仅习以为常,甚至还颇有些赞许之意。

何其荒谬!

何其大胆!

这哪里还是大明的官府?分明是宗族的帐房先生!官府的权力,竟被架空至此!

卢象升只觉得寒意从脊背升起,皇帝所言的“官绅本地化”,其严重程度,远超自己的想象。

他缓缓饮下杯中之酒,酒液辛辣,却远不及他心中的那团火来得灼热。

宴席不欢而散。

次日,卢象升命士卒安营扎寨,自己则带着一队亲兵换上常服,打算亲自看看这广州城的市井风貌。

亲兵队长名叫周朝先,是个跟他一路拼杀出来的汉子,性格刚直,最是看不得欺凌之事。

一行人行至一处繁华的集市,周朝先见路边有卖凉茶的,便上前为卢象升和弟兄们买几碗解渴。

不想,他递过铜钱时,与一个身着华服满脸傲气的年轻公子撞了一下。

那公子哥身后跟着七八个健仆,见状立刻将周朝先围了起来。

“哪来的北地蛮子!走路不长眼睛吗?撞坏了我们陈家大公子的新衣,你赔得起吗?”一名健仆指着周朝先的鼻子厉声喝骂。

周朝先在边镇杀人如麻,何曾受过这等鸟气?

他双目一瞪,声如洪钟:“某乃当朝军士!不过无心之失,尔等何敢如此猖狂?”

“军士?哈哈哈哈!”那陈公子摇着折扇,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广州城,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讲我陈家的规矩!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打!”

话音未落,几个健仆便挥舞着拳脚冲了上来。

周朝先身边的十名亲兵岂是易与之辈?

他们皆是百战馀生的精锐,当即拔出腰间的短刃,护在周遭。

双方正欲动手,忽听街头巷尾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哨声。

不过片刻工夫,从四面八方涌来了上百名手持棍棒、扁担,甚至还有人扛着锄头的汉子。

他们迅速将卢象升一行人团团围住,一个个面目狰狞,口中用方言叫骂不休,那气焰之器张,仿佛要将这十几个北方人活活吞下。

这些人衣着各异,有商贩,有苦力,有闲汉,但他们胸前都系着一条同样的红色布带。

周围的商铺纷纷关门,路上的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很快,几名闻讯赶来的衙役出现在人群外,但他们只是手持水火棍远远地站着,满脸的为难之色,非但不敢上前弹压,反而陪着笑脸对里面的陈公子喊话:

“陈大少,陈大少!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这几位是北边来的客商,不懂规矩,您大人有大量,让他们陪个不是,这事就算了,如何?“

周朝先气得须发皆张,正要下令动手,却被卢象升抬手制止了。

卢象升的脸色平静得可怕,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狂热而愚昧的脸,扫过那个得意洋洋的陈公子,最后落在那几个束手无策的衙役身上。

他心中默默念叨着一句皇帝曾说过的话:“名为宗族,实为国中之国,黑恶之源也。”

今日,他亲眼见证了这“国中之国”的獠牙。

卢象升没有发作。

他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但旋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此来广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做,这帮跳梁小丑的帐可以稍后再算。

此刻若是在这街头大开杀戒,固然痛快,却也打乱了皇帝为他定下的“先察后动”之策。

而且,他心中有数:皇帝已下旨广西巡抚,为其招募的六千广西狼兵正在路上;自己奉旨在入粤沿途招募的四千名新兵也已在归集途中。

真正的雷霆之力,尚未完全汇于掌中。

一瞬间,皇帝在临行前那句霸道无匹的话,再次响彻卢象升的脑海:

“建斗,在广东放手去做!不要怕动静太大,出了事,朕担着!大不了,朕和秦良玉也去广东!”

这话,便是他卢象升最大的底气!

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先等等,让这些井底之蛙再得意片刻。

他对着周朝先使了个眼色,周朝先心领神会,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的鸣镝,猛地吹响。

一声尖锐高亢的呼啸刺破长空!

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更加雄浑有力的号角回应。

伴随着号角声,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围观的宗族众人脸上的嚣张之色瞬间凝固了,那是大队骑兵奔腾的声音!

不过十数息,一支由五十名宣大铁骑组成的巡逻队便如狂风般卷到了街口。

为首的骑士猛地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五十名骑士齐刷刷地摘下背上的骑弓,引而不发,冰冷的箭头遥遥指向人群。

那股发自尸山血海的凛冽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街市。

方才还叫嚣不止的百馀名陈氏族人,此刻禁若寒蝉,手中的棍棒仿佛有千斤重,一个个脸色煞白,双腿发软。

那名陈公子更是吓得跌坐在地,手中的折扇都掉在了地上。

衙役们腿肚子打颤,几乎要跪下去了。

卢象升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走。”

他转身离开,周朝先-后。

那队骑兵则如雕塑般驻留在原地,直到卢象升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收起弓箭,拨转马头,如潮水般退去。

回到临时行辕,周朝先兀自愤愤不平:“大人!为何要忍?这帮无法无天的东西,就该给他们些教训!“

卢象升幕僚,也是皇帝钦点随着卢象升而来的堵胤锡也面带忧色:“抚台,此地民风如此,我等行事,怕是步步维艰啊。“

卢象升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铄着冰冷的光。

“忍?”他冷笑一声,“我卢象升所学所,无隐忍’二字!更何况,陛下亦不允我忍!”

他语气变得愈发森然:“只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今日之辱,暂且为那陈氏宗族记下。待办完皇上交代的正事,待大军悉数到齐,再来跟他们细细清算这笔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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