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悄然推开。
夹杂着关外萧杀之意的夜风,如无形的蛇沿着地面溜了进来,卷起案几上烛台的火苗,光影一阵狂乱的摇电。
田尔耕的身影如一座沉默的铁山,悄然立于门内。他身后,王承恩无声地将厚重的门扉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静。
死一般的静。
“说。”
朱由检的声音,比窗外的夜风更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温度。
“遵旨。”田尔耕没有丝毫拖沓,所有的内容都已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禀陛下,建奴主力确已西移。皇太极亲率三旗主力共约四万之众,业已抵达新民堡,与林丹汗隔河对峙,呈决战之势。安插于奴军中之夜不收反复核实,其军中虽旗帜招展,然代善、多尔衮及其麾下最精锐之巴牙喇白甲兵在正面战场极为罕见!”
“他们消失了。”田尔耕直接给出了结论,目光紧紧盯着御座上那片深沉的阴影,“巴牙喇乃建奴精锐中的精锐,大战在即,断无不压上阵前之理。他们消失,只意味着——被用在了更重要的地方。”
“暗子冒死传回最终确认之情报。皇太极识破了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他将计就计,布下了一个猎狼之局!林丹汗的正面决战,从头到尾只是他演给我们看的一出戏!”
“代善与多尔衮所率之两万精锐此刻已如猎狼之群,潜伏于绕阳河以东的丘陵沟壑之中。他们铺开了一张死亡大网,而那条被我们寄予厚望的秘密信道,正是网的中心!”
“他们在等满桂总兵自投罗网!”
王承恩听闻此言,那张素来还算镇定的脸瞬间煞白如纸!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最直接也是最可怕的现实。
御座之上,那片深沉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田尔耕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额角的冷汗已经汇聚成珠,顺着脸颊滑落,却不敢伸手去擦。
御座上的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那片阴影动了。
朱由检的身子微微前倾,烛火的光芒重新勾勒出他的轮廓。
那张俊朗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唯有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皱。
仿佛只是被一只恼人的蚊蝇叮了一下。
皇帝的目光落在田尔耕身上。
田尔耕心中剧震,猛然抬头!
他在确认情报为真的那一刻,已经动用了安都府最紧急的渠道将此绝密军情送往北线。
这是先斩后奏,是越权之举!
朱由检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道:“你做得很好。临机决断本就是你分内之事。稍有迟滞,便是万死莫赎。”
平淡的语气,却是至高无上的肯定。
田尔耕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的同时,后背的寒意却更重了。
他知道,皇帝早已算到了一切,包括他的反应。
王承恩在一旁心急如焚,却死死记着自己的本分,嘴唇紧抿,不敢发一言。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负手立于原地,目光似乎穿透了屋墙,望向了无尽的北方。
整个辽东的版图,早已在他脑海中分毫不差。
片刻的沉默,很是漫长。
随即,朱由检猛地转身!
“传朕旨意!”
田尔耕和王承恩精神一振,齐齐躬身肃立!
“第一道!八百里加急告孙承宗!”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锐利无比,“朕知尔先前步去为营,稳扎稳打。然今奴酋主力西顾,其势已乱,此乃千载一时之机!命尔部即刻调整进军之节奏,据前线敌情之变,自蚁附之缓,转为鹰扬之疾!要快!”
他没有给孙承宗一个不切实际的期限,但那一个快字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分量!
这是命令,更是信任,信任这位老臣能把握住转瞬即逝的战机!
“第二道!发往东江、旅顺,告毛文龙!”
“皇太极西顾,其腹心必空。此乃尔等建功立业之时!根据你们在敌后探得的虚实,相机而动!或攻其无备,或扰其粮道,或焚其屯聚!务必使建奴腹心大乱,人人自危,使其前线主力有家不能归,有心不能战!”
“第三道!飞传水师,告郑芝龙!”
“令其亲率主力舰队,即刻北上,封锁辽东湾海域!源源不断之兵员、粮秣、军资,将由登莱海路直抵旅顺。告诉他,朕的补给线便是他的军功簿!”
“第四道!国书发朝鲜国王李倧!”
朱由检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告之,天兵已至,天命在我。若肯出兵袭扰,共击国贼,则朝鲜乃大明永世之藩邦;若首鼠两端,坐观成败,则战后——朕的舰队,或许也该去朝鲜看看风景!”
一连四道旨意,清淅果决狠辣!
就在田尔耕以为已经结束时,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最后一道口谕————”
他的目光扫过田尔耕,仿佛要将这道命令烙进他的灵魂里。
“告诸路总兵:此乃朕之方略,然战机瞬息万变,千里之外,朕不能事必躬亲。尔等皆为国之柱石,当临机决断,相机行事!”
“凡有利于战局者,可先斩后奏,不必拘泥于朕之旨意!朕在山海关,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田尔耕猛地抬起头,而后猛然跪下,”臣,领旨!必将圣意分毫不差,传达全军!”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重新走回那张冰冷的御座椅前缓缓坐下。
仿佛方才那一番石破天惊的部署,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的奏章。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只是这一次,那紧锁的眉头,已经悄然舒展开来。
棋局,已经布下。
接下来,就看他一手拔擢起来的那些棋子能绽放出何等的光芒了。
辽河西岸,新民堡。
皇太极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铁水。
不过短短数日,盛京传来的军报已不再是捷音,而是一封封催命的急信!
“南报!孙承宗老狗疯了!其尽起主力,星夜兼程,前锋已破盘山驿!”
“东报!毛文龙逆贼号称五万,弃沿海坚城于不顾,已突入我腹地!”
“朝鲜——朝鲜亦出兵围攻我长白山诸部!”
一声声禀报,如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议政王大臣的心头。
大帐之内死寂无声。
——
之前还在为皇太极的猎狼妙计而欢欣鼓舞的诸位贝勒,此刻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不解。
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浑身泥浆的巴牙喇白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嘶哑地哭喊道:“大汗!撤吧!快撤吧!辽西之地,翻浆了!”
翻浆!
这两个字,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中了帐内所有人的天灵盖!
春暖雪融,土地解冻,原本坚实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人马行进,寸步难行一这意味着,他们精心布置的猎狼大网,那引以为傲的铁骑穿插战术,在这该死的泥泞面前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噗—
—”
皇太极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地图。
“大汗!”莽古尔泰第一个忍不住了,他红着眼珠子吼道,“南线危急,腹心被袭!我等不能再在此地与林丹汗这匹夫耗下去了!臣请立刻回军,先解盛京之围啊!”
“回军?!”岳托冷笑道,“现在怎么回?你没听见吗,翻浆了!等我们这几万大军从泥地里爬回盛京,黄花菜都凉了!那朱由检小儿,算准了天时!”
“天时不利,地利不合————大汗,此乃不祥之兆啊!”
“是啊大汗,您一意孤行,将所有宝都押在西线,如今————如今我大金国本动摇,此皆您一人之过!”
质疑,抱怨,指责————昔日对他敬若神明的兄弟子侄,此刻终于露出了他们隐藏在恭顺之下的真实面目。
皇太极缓缓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再次将他笼罩。
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传朕旨意————”
皇太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和疲惫,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全军后撤。放弃新民堡,退守辽河东岸,收缩兵力,回援盛京。”
他挥了挥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倒在汗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