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镇东楼。
夜色如一块浸透了墨汁的黑绒,沉甸甸地压在雄关之上,密不透风。
自五月以来,连绵的阴沉取代了本应澄澈的初夏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与水汽混合的湿腻气息。
这不是雨,而是辽东大地在无声地翻浆那致命的春季融冻已如约而至,将关外广袤的黑土地,化作一片吞噬生灵的巨大泥沼。
镇东楼的顶层此刻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牛油巨烛静静燃烧,烛泪凝结如钟乳,将昏黄的光晕投射在中央那巨大的堪舆沙盘之上。
沙盘上,辽东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三支由朱砂染就的赤红箭头,曾几何时,是朱由检最为得意的神来之笔。
它们如三柄出鞘的利剑,直指舆图中央那座名为盛京的孤城。
这曾是他构想中,用以终结百年边患的煌煌天罚。
然而此刻,朱由检高坐于临时设置的御座之上,那龙袍上精心绣制的金线在跳跃的烛火中,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暗淡的阴翳。
他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沙盘,那三支鲜红的箭头不再是胜利的像征,倒象是三条在他心头蜿蜒蠕动的赤炼毒蛇,冰冷黏腻,无声地吞噬着他作为皇帝,也作为一个人,所剩无几的温度。
他面前的紫檀雕龙御案之上,静静地躺着三份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文书。
它们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带着前线不同的气息——南线的泥土、北线的风沙、东线的咸腥。
它们是朱由检的三面合围,亦是他的三重痛苦。
在开战之前,他曾给孙承宗、秦良玉、满桂、毛文龙等所有高级将领,颁下了一份亲手撰写的《军政九条》。
“兵法万卷,其要在人;战策千条,其根在心。此九条,乃朕为尔等所立之圭臬,亦是朕考核尔等之准绳!”
如今,战局已开,正是检验成果之时。
朱由检缓缓闭上眼,那九条铁律在他脑海中逐一回响:
其一,曰“勤”。
其二,曰“明意”。
其三,曰“究理”。
……
其九,曰“正心”。
……
第一份奏报来自正在南线前线,与十万大军一同在泥泞中跋涉的孙承宗。
奏报的信纸上字迹工整,一如老帅的风骨。
“陛下亲鉴:臣承圣恩,督师南征,兵出榆关,锋指辽沉。然天道无常,地利乖张,翻浆之害,甚于沙盘推演……”
奏报详述了南线大军因翻浆而遭受的非战斗减员:倒毙的战马,深陷的重炮,以及那些在泥沼中被无情吞噬,连姓名都未能留下的士兵。
“……臣谨遵陛下《军政九条》之首条勤字诀。每日除中军调度外,必亲率参谋、工兵,跋涉于泥泞之中,勘察地形,核正舆图。”
“又及,臣遵陛下第三条究理之教悔,‘调查研究,不遗寸土’。每至一地宿营,必召集当地老农、猎户,详询水文、地脉。前锋营之所以遭泥坑之厄,正因未遵此条,贸然渡河所致。臣已以此为教训,通传全军,并斩失职之先锋营都司一人,以儆效尤。”
“再者,陛下于第九条‘正心’中言:‘亲做政治工作,以安军民之心’。臣以为,欲安民心,必先泄其怨;欲建王道,必先破其伪道。
故臣每收复一地,必行‘公审诉苦’之法。于市集广场筑高台,将所俘获之建州贝勒、甲喇额真等高层贵胄,及其家中素来作威作福、以残虐为乐者,尽数押上台去。再遍邀左近之汉民,乃至平日备受欺压之建州下层包衣、奴仆,前来观审。”
“而后,令那些被建奴害得家破人亡、受尽凌辱之汉民一一上台,当众泣血控诉其罪!将其如何圈占田地、强征暴敛、视人命如草芥,如何残忍奴役汉民与低等建奴的桩桩血案,悉数揭开,公布于众!
每有一桩血泪控诉,便引得台下万民同悲,群情激愤。而那些被奴役的下层建奴,亦于人群中面露惊惧与刻骨之仇恨,始知其主子之残暴,远非只对汉人!
此举,正是要将建奴贵族那层伪善的皮彻底扒开,将其内部的压迫与残忍,毫不留情地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当罪证确凿,民怨沸腾之际,臣即刻宣读陛下仁德之诏,当场斩杀首恶元凶,以慰民心,以正国法!馀者胁从,则视其罪行轻重,或罚为苦役,或编入辅兵。
如此,虽此举或显酷烈,然臣以为,这才是‘犁庭扫穴’的真正意函!
不仅要从肉体上扫清建奴之兵,更要将其赖以生存的、等级森严且极端残暴的根基,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
让所有辽东之民,无论汉人还是建州底层,皆亲眼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压迫者,谁又是真正的解救者!如此,方能涤荡乾坤,正本清源,使其再无滋生叛逆之土壤!”
朱由检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暖意。
勤快、究理、正心。
孙承宗真正理解了朱由检“趁其病,要其命”战略背后的深意。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胜利,更是一场政治与民心上的收复。
大军的每一步,虽然缓慢,但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
他们在泥泞中,不仅是在前进,更是在建设!
……
前线。
小凌河畔,泥泞没膝。
年近七旬的孙承宗身披蓑衣,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拿着千里镜,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刚刚被发现的硬地高坡上。
他的身后,几名年轻的将领和工兵军官正紧张地不时在图纸上记录着什么。
“记下来!”老帅的声音沙哑而有力,他指着远处一片芦苇荡,“告诉赵率教,那片芦苇荡底下是死水潭,让他的部队绕开走!还有,让民夫营的人过来,今天日落之前,必须在这条新路上铺满碎石和木板!陛下在看着我们,十万将士在看着我们,辽东的百万汉民也在看着我们!我们慢一点不要紧,但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对得起他们!”
一个时辰后,在中军大帐。
“督师,”辽东总兵祖大寿,这个粗豪的汉子,看着最新的伤亡报告,脸上满是肉痛,“为了修那条破路,又累倒了百十个个民夫。咱们这么慢吞吞地往前挪,啥时候才能打到锦州城下啊?”
孙承宗放下手中的笔,平静地看着他:“大寿,你忘了陛下的《军政九条》了吗?第五条是什么?”
祖大寿一愣,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背诵道:“‘要把各方面的问题想够想透……要从最坏的最严重的情况来找答案’。”
“然也。”孙承宗点头,“最坏的情况是什么?不是我们走得慢,而是我们好不容易打下了锦州,屁股后面的补给线却被几场大雨冲垮了,大军断粮,不战自溃!
我们现在走的每一步慢路,修的每一座桥,都是在为将来最坏的情况做最好的准备!我们不是在行军,我们是在钉钉子!要把大明的疆土,一寸一寸地钉回来!”
祖大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急躁,却平复了许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