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几日，秦毅果然未曾踏出苏府半步。
这倒并非全然贪恋新婚燕尔、与苏妍耳鬓厮磨的温存——虽则这份迟来的亲密确实令人沉醉，苏妍几乎是倾尽所有柔情，试图将过去数月亏欠的时光压缩填补，晨昏定省、书房红袖、夜阑私语，处处皆是她细致入微的依恋。
但秦毅心志坚毅，并非沉溺温柔乡便忘却外事之人。
真正绊住他脚步的，是苏家骤然笼罩的一片缟素。
三房的苏季渊，死了。
消息传到秦毅耳朵时，带着几分荒唐与猝不及防。
端午那日，苏季渊也去了南芜湖。仗着手中那张费尽心思弄来的请帖，他并未与苏家年轻子弟一同在岸上厮混，而是独自溜上了一艘名为“醉春风”的胭脂画舫，自以为寻了处极乐逍遥地，美酒佳人，快活似神仙。
孰料漕帮暴起发难，杀声震天。混乱中，一艘失控的小艇撞上“醉春风”，兵刃交击间，一名杀红了眼的漕帮汉子顺手一刀，首首捅进了正躲在桌下瑟瑟发抖的苏季渊的肚腹。
当时场面混乱至极，他惨叫一声便晕死过去，竟未被补刀，也算不幸中之万幸。后来水师清场的时候发现他还有一丝气，连同其他伤者一并被送回各家。
苏季渊被抬回西厢三房时，肠穿肚烂，血污满身，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就要不行了。
原本苏季渊是能够活命的，若孙神医在场，凭他那神乎其技的医术，未必不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这条命。
但是不凑巧的是，这些日子孙神医被江宁府的权贵之家瓜分殆尽，各家争抢，只为保自家受惊或受伤的老爷子、家主万全。
苏家派人连跑数趟济世堂，皆扑了个空。无奈之下，只得重金另请了一位城南颇有名望的外科医师。
那医师姓胡，看过苏季渊的伤势后，捻着胡须沉吟半晌，提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法子：需以利刃剖开腹壁，寻到破损肠管，仔细缝合归位，再层层缝合肚皮。
胡医师言明，此乃唯一生机，但风险极大，且术后的康复过程可能会极为痛苦煎熬。
苏季渊自昏迷中短暂清醒，恰好听见这“开膛破肚”的疗法，吓得魂飞魄散，哪管什么唯一生机，只当是仇家买通了医师来害他性命，挣扎着嘶吼怒骂，将胡医师并所有提议此法的人统统轰了出去，死活不肯答应。
眼见着他气息一日弱过一日，伤口溃烂化脓，高烧不止，嘴里开始说胡话。
三房的人慌了神，求到苏老爷子面前。老爷子虽恨铁不成钢，终究不忍看他就此毙命，枯坐良久拍板定了主意：瞒着他，用药麻翻了，首接手术！
是夜，三房院落灯火通明，气氛压抑。一碗浓稠的麻沸汤被硬灌进苏季渊喉中，他挣扎两下，很快眼皮耷拉，陷入昏睡。
胡医师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两个胆大的助手和一位信得过的老嬷嬷在一旁，点燃数盏明灯，雪亮的刀刃在火焰下烤过便开始了手术。
手术起初尚算顺利。划开皮肉，牵开腹壁，血污之中，隐约见破损蠕动的肠管。胡医师全神贯注，额角沁出细密汗珠。
然而，不知是麻沸汤剂量不足，还是苏季渊平日酒色淘虚的身子对药力吸收微弱，就在胡医师小心翼翼清理腹腔时，苏季渊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竟骤然睁开了双眼！
剧痛与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瞬间击碎了他的神智——烛光下，自己的肚皮豁开一个大洞，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正在那洞中掏弄，一段青紫色的肠子清晰可见！
“啊——！救命！有人杀我了！他们杀我了！”他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巨力，竟一下子挣脱了原本就因他昏迷而未曾捆扎太紧的束缚带！
在胡医师和助手惊恐万状的目光中，苏季渊如同厉鬼附体，猛地从榻上翻滚而下，肚腹处那道恐怖的伤口彻底裂开，血水和部分肠管稀里哗啦地淌了出来，拖曳在地。
他竟就这样挂着满身血污和掉出的肚肠，踉跄着冲出了房门，一头栽进了院中！
院外，苏季渊的正头老妻孟氏正由丫鬟搀着，焦灼不安地等候消息。
乍见一个血人从屋里冲出，肚破肠流，形如恶鬼，再定睛一看竟是自家丈夫，孟氏双眼一翻，连一声惊叫都未能发出，当场便吓破了胆，首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石阶上，登时香消玉殒。
而苏季渊，在院中冰冷的青石板地上挣扎了几下，望着夜空，眼中尽是极致恐惧，最终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场本有望救回性命的手术，竟以如此荒诞惨烈的方式，顷刻间断送了两条性命。
三房当家人夫妇双双暴毙，死状凄惨离奇，消息传开，苏家上下震动。
尽管苏季渊生前纨绔无能，惹人厌弃，更是开罪过苏妍，但他终究是苏家正儿八经的三老爷，嫡系血脉。人死债消，往日恩怨淡去，剩下的便是宗族体面与一场不得不风光大办的丧事。
苏季渊的丧事一连办了七日。
吹打班子呜哩哇啦的声响从早闹到晚，白幡飘摇，香火气混着纸钱烧烬的焦糊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多是苏家各房的亲朋故旧，以及苏季渊生前那些酒肉朋友。
他们穿着素服，脸上摆出或真或假的悲戚，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眼神却难免在灵堂内外逡巡，打量着三房这突如其来的权力更迭。
这种日子秦毅和苏妍夫妇自然也出不了门，秦毅一身素袍，陪着苏妍站在前厅迎送宾客。
苏妍作为家主，姿态做得十足，应对得体，只在无人留意时，眼角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厌烦。
秦毅更是觉得这七日漫长无比，喧闹的哀乐吵得他眉心发紧，却又不得不捺着性子——死者为大，何况是这种横死，表面的功夫总要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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