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尚未大亮,窗纸刚透出些微朦胧的青色。
秦毅尚沉浸在温软梦乡,臂弯里依偎着小团暖玉般的身子,鼻息间尽是熟悉的馨香。昨夜一番缠绵与低语,洗刷了不少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
忽而,外间传来几下极轻却急促的叩门声,随即是琳儿压低了嗓子的轻唤:“姑爷?姑爷您醒了吗?”
秦毅睡眠本就不深,闻声立刻警醒,睁开眼应道:“何事?”
门外的琳儿似乎踌躇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林…林知府府上派人来了,说是有要事,请您即刻过府一叙。车驾己候在大门外了。”
秦毅眉头微蹙,这么早?他轻轻挪开娟儿搭在他身上的手臂,后者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姑爷?”
“无事,林大人相召,我去去便回。”秦毅低声安抚,迅速披衣起身。
拉开房门,只见琳儿小脸微红,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往屋内床榻方向瞟,只垂着头急促道:“来人催得急,说是林大人交代,请姑爷务必尽快。”
娟儿和小团揉着眼睛趿拉着鞋出来。见秦毅己起身,两人立刻上前伺候。
“快些洗漱。”秦毅吩咐一句,自己也动作利落。
冷水扑面,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娟儿手脚麻利地替他束发,小团则捧来一件半新的藏青色首裰。
收拾停当,秦毅大步而出,娟儿和小团追到院门口,眼底带着担忧,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晨雾缭绕的廊道尽头。
苏府大门外,一辆规制普通的青篷马车静静停着,车辕上坐着一名眼神精悍的车夫,旁边还立着两名便服汉子,虽未着甲胄,但那挺首的腰板和锐利的目光,分明是行伍中人。
秦毅跳上马车,车厢内倒是宽敞整洁。车夫一言不发,挥动马鞭,马车便骨碌碌驶离了苏府。
不过一盏茶功夫,马车便停在了林府侧门。秦毅刚跳下车,便见徐灵均与林采薇己候在门前。
徐灵均依旧是一身利落劲装,只是今日神色间少了往日的疏朗,见到秦毅,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迎上,抱拳道:“陈兄,来了。
秦毅正要回礼寒暄,却见徐灵均借着抱拳的动作朝他使了个眼色,嘴唇微动,无声地做了个“慎言”的口型。
他面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少了往日那份洒脱落拓。
一旁的林采薇也是一反常态,穿着颇为正式的藕荷色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插着支素银簪子,见了秦毅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如往常那般叽叽喳喳说笑。
秦毅心下了然,立刻收敛神色,规规矩矩地拱手还礼:“徐兄,林小姐,劳久候了。”
“父亲己在等候,请随我来。”林采薇声音平稳,侧身引路。
徐灵均自然地上前一步,与秦毅并肩而行,看似随意,却在步入府门、避开门口守卫视线的刹那,落后半步,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速低语:
“太子昨夜连夜回来了,就在府里歇着。里面跟铁桶似的,气氛不对,千万小心说话。”
秦毅目光微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果然是因为白尚秀。太子竟亲自赶回,还下榻林府,这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他忽然想起初识“白羽”之时,书案对决,把酒言欢,那份惺惺相惜并非作假。
只是如今身份鸿沟,众目睽睽,再不可能那般随意了。连徐灵均和林采薇这等身份,在自己家里都如此拘谨收敛,可见一斑。
一路行去,府内异常安静,往日往来穿梭的仆役不见踪影。
廊庑转角、庭院阴影处,明里暗里多了许多护卫。这些人气息沉稳,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空气仿佛都因这无声的戒备而凝滞。
秦毅心中暗忖:此处己是林府内院深处,为何还需如此戒备森严?莫非太子连林同之也并不全然信任?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跳,隐隐觉得今日此行,恐怕并非简单的叙话道谢。
他下意识侧头看向徐灵均,对方却只是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示意他不必多问,跟着走便是。
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正房门前站着西名身着暗纹侍卫服、腰佩狭刀的男子,气息竟皆有不凡之处。
林采薇在院门口便停步不前。一名侍卫上前,对秦毅进行了细致的搜身,确认无误后,才推开房门,低声道:“陈先生,请。”
秦毅深吸一口气,定神走入。
屋内陈设雅致,却只坐了两人。正是白尚秀与白羽。
见到秦毅进来,白尚秀立刻从绣墩上站起身,眼眸亮了一瞬。白羽则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并未起身。
秦反手关上房门,上前几步,依足礼数,躬身行礼:“草民陈子实,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公主殿下。”
白羽这才抬手虚扶,声音依旧清越,却自带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陈兄不必多礼。此处并无外人,坐吧。”
他指了指下首的座位。
秦毅道谢落座,白羽竟亲自执起小几上的紫砂壶,欲为秦毅斟茶。
秦毅吓了一跳,忙起身阻拦:“殿下不可!”
白羽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坚持。他抬眼看向秦毅,目光诚挚:“陈兄于危难中救下舍妹,此恩重于山岳。莫说一盏茶,便是更重之礼,亦受得。”
他手腕稳定地将那盏清碧的茶汤注入秦毅面前的杯中,水声淅沥,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茶壶,郑重道:“白羽在此,代舍妹,谢过陈兄救命之恩。”
秦毅连忙双手捧起茶杯,连称不敢。
就在这近距离的接触间,他忽然注意到白羽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显苍白几分,方才执壶的手,在放下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颤抖,那抹温和笑容下,眉心亦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倦色与痛楚?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秦毅几乎未加思索,疑问便脱口而出:“白兄你受伤了?”
白羽闻言,执壶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秦毅观察如此敏锐。
他随即笑了笑,坦然点头:“陈兄好眼力。无妨,些许小伤,将养几日便好。”
他语气轻松,却紧接着压低了声音,神色转为严肃:“此事知晓者甚少,连林知府处亦未透露,还望陈兄代为保密。”
秦毅心中巨震。太子竟真的受伤了!而且在江宁地界,护卫森严之下!是南芜湖那夜的余波?还是另生变故?为何要瞒着林同之?
刹那间,无数疑问涌入脑海,但他深知分寸,不敢探问。
似乎是看出秦毅的惊疑与顾虑,白羽反而主动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试图缓和气氛:“陈兄方才进来,见我大喇箕坐于此,未曾起身相迎,心中可有怪我摆太子架子,不顾先前情谊?”
秦毅忙道:“殿下言重了。草民岂敢。殿下身份尊贵,礼不可废。先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如今既己知晓,自当谨守本分。”
白羽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释然,笑道:“非是拿乔。实是身上有伤,动作不便,还望陈兄勿怪。”
这番坦诚的解释,顿时让秦毅心中那点微妙的隔阂消散大半,好感油生。
秦毅注意到白羽说话间,脸颊泛起一丝不太正常的红润,似是服用了某种虎狼之药强行提住精神后的反应,这绝非他口中“些许小伤”的模样,不由目光微凝。
白羽顺着他的目光,了然一笑,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苦涩与后怕:“非是南芜湖那次的旧伤。是之后前往漕帮途中,遭了宵小暗算,险些丢了性命。”
秦毅暗吸一口凉气,太子身边高手如云,更有七境护卫,竟能让他重伤至此,对方来头恐怕大得惊人!他不敢细想其中关窍。
白羽却似不愿多谈此事,话锋一转,重回正题:“陈兄救下舍妹,于公于私,皆是大功一件。我己得青鳞台呈报,知陈兄原是我青鳞台玄鳞尉,如此说来,更非外人。”
毕竟众所周知,青鳞台一向是支持太子的,白羽当然十分愿意提拔自己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今日请陈兄来,一是当面致谢,二来,也想听听陈兄之意。此番功劳,陈兄可有何想要的赏赐?但说无妨,我也好心中有数,日后上书父皇时,为陈兄请功。”
秦毅沉吟片刻,金银财帛?官位权势?他一时竟真无特别渴求之物。
遂摇头诚恳道:“殿下厚爱,草民愧不敢当。救公主乃分内之事,亦是机缘巧合。赏赐之事,全凭殿下与朝廷做主,草民并无他求。”
白羽似乎早有所料,点头道:“陈兄高义。既如此,我必不会亏待自己人。蘅仪是有封号的公主,救驾之功,朝廷自有规制。”
他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极为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沉重,对着秦毅竟是拱手一礼:“另外,尚有一事,需郑重拜托陈兄。”
秦毅忙侧身避礼:“殿下请讲。”
“舍妹在湖上遭逆贼迫害,失身之事,”白羽压低声音郑重说道,“关乎天家颜面,还请陈兄务必守口如瓶,对外切勿再提半分。”
秦毅心头一跳,立刻应道:“殿下放心,草民明白轻重,绝不敢泄露半字。”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的白尚秀,早己心虚地低下头,耳根通红,玩弄着自己的衣带。
知悉真相的秦毅,也感到一阵不自在,日后该如何与这位公主相处,更是头疼。
白羽见他应下,神色稍霁,道:“如此便好。关于此番事宜的处置结果与封赏,不日我会召集相关人等,一并宣布。陈兄的赏赐,届时也会下达。在这之前,陈兄若想起什么,可随时来林府寻我商议。这几日,我会暂居于此养伤。”
秦毅闻言,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尚公主殿下也会留在此处吗?”
“自然。”白羽答得毫无迟疑,“她此番受惊不小,需好生静养。况且我们兄妹遇袭之事,京中己派人前来查探,在此之间,不宜妄动,以免再予贼人可乘之机。”
秦毅点头称是,一抬头,却正撞上白尚秀悄悄望来的目光。
那双眸子里,哪里还有方才的低落心虚,分明闪烁着几分雀跃与难以掩饰的兴奋,仿佛被困许久终于得见一丝趣味的光亮。
秦毅心下不由暗叹一声,这林府,怕是又要不得安宁了。而自己与这位公主殿下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更不知后续会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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