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德话音刚落,先是几个衙役走进来拉起了一张帷幕,将马三等人的视线隔开,随后几个女人就被从门外带进了帷幕。
帷幕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徐灵均眯起眼睛,看着三个女人被衙役引进来。她们穿着粗布衣裳,袖口和裙摆都沾着泥点,头发松散地挽着,几绺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
阳光透过县衙高窗斜射进来,照在那几个女子身上,将她们褴褛的衣衫照得几乎透明。
她们走路时双腿发颤,像是久病初愈的病人,三个女人进来后齐刷刷跪在距离马三最远的角落。
堂外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肃静!”赵明德一拍惊堂木,声音在县衙大堂内回荡。“堂下人证,验明正身!报上姓名、籍贯、年龄。”
最前面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憔悴却掩不住清秀。她战战兢兢地跪下,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地砖:“民女民女李秀儿,南陵县李家村人,今年二十有一。”
她身后的女子也跟着跪下:“民女况肖肖,南陵县王家沟人,今年十六。”
最后一个女子始终低着头:“民女张桂花,南陵县张家庄人,今年十五。”
徐灵均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这三个村子都在南陵城外三十里范围内,去年秋汛时,三个村子受灾严重。他抬眼看向赵明德,对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三个女子报完姓名后,大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她们的眼神飘忽不定,尤其是那个叫李秀儿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赵明德锐利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尔等既是南陵县周边村民,皆为良家女子,为何会出现在鸿运赌坊的马车中?从实招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三个女子闻言浑身一颤,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李秀儿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堂外围观的百姓也屏住了呼吸,整个县衙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几位姑娘莫怕。”他弯腰低语,袖口带起一阵松墨香,“上面那位是江宁府刑曹赵大人,比县令还大的官。”
他刻意顿了顿,“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赵大人定会为你们做主,没人能报复你们。
说完徐灵均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眼角微微弯起,像极了邻家读书的兄长。李秀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民女”李秀儿终于开口,声音细如蚊蚋,“民女是自愿的”
“什么?”徐灵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秀儿深吸一口气,声音略微提高:“民女家中贫寒,父亲病重无钱医治,只好将民女卖给马东家说是说是能给口饭吃,做工的地方在吴山县”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马三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脸上的横肉因激动而颤抖。郑县丞也松了一口气,山羊胡微微翘起。
“大人听见了吗?”马三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因兴奋而尖锐,“小民冤枉啊!这些人都是自愿卖身的!”
“肃静!”赵明德重重拍下惊堂木,脸色阴沉如水。
他转向徐灵均,眼中满是疑问。这与他们预想的完全不同——张二狗死前明明说过这些女子是被拐骗囚禁的!
徐灵均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上前一步问道:“李姑娘,你的意思是,你是自愿随王五等人前往吴山县的?也是自愿签订卖身契的?”
李秀儿低着头,徐灵均看见一滴泪水砸在她面前的地砖上,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是是的,民女是自愿的”
徐灵均盯着李秀儿颤抖的睫毛,突然问道:“姑娘说要去吴山县做工,可知是做什么工?”
“绣、绣娘”李秀儿脱口而出,又急忙补充,“马老爷说吴山县的绣坊缺人手”
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
“胡说八道!”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堂外喊道,“哪家姑娘会自愿卖身去那么远的地方做工?”
“就是!肯定是被威胁了!”
“肃静!肃静!”赵明德连拍惊堂木,待喧哗稍止,他转向另外两名女子,“你们二人呢?也是自愿的?”
况肖肖和张桂花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回大人,民女也是自愿的”
马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甚至露出了几颗发黄的牙齿。他挺首了腰板,挑衅般地看向赵明德:“大人,现在可以还小民清白了吧?”
赵明德没有理会他,而是盯着那三名女子,试图从她们的表情中找出破绽。但三人始终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就在这时,周县尉突然站起身:“本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们都是自愿的,为何找到你们时,你们都服下了大量安神药?这作何解释?”
李秀儿闻言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回回大人,”况肖肖结结巴巴地开口,“有个脸上有疤的管事说说旅途遥远,舟车劳顿服些安神药能舒服些”
“对对对,”张桂花连忙附和,“我们我们都是知情的情况下喝药的”
周县尉再次冷笑一声,转向马三:“马东家,你买这些女子说是为了做工,那为何马车中还有孩童?孩童能做什么工?”
马三此刻己经完全放松下来,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孩童虽然不能干重活,但可以从小培养做个家生奴仆啊!从小养大的才贴心不是?”
堂外的议论声像沸水般炸开。郑县丞捋着山羊胡,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徐灵均突然走到案前,假装整理文书,低声道:“大人,吴山县根本不产绣品。”
赵明德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但这不能说明什么。”
徐灵均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大人,要不要带几个孩童来问问?孩子应该不会撒谎。”
赵明德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按律,老幼笃疾者不可作证。你稍后去后面问问其余那些妇孺,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全都是自愿的?”
徐灵均领命退下,心中却满是疑惑。这些女子的证词与张二狗死前的描述截然相反,但她们说话时的恐惧又不似作伪。
更奇怪的是,她们虽然声称是自愿的,却处处透着违和——哪有人自愿卖身还会被下药的?必然是被威胁了!
“肃静!”赵明德再次拍响惊堂木,待堂内安静下来,他沉声道,“本官最后问一次,尔等敢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吗?”
三名女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既如此,”赵明德的声音冷得像冰,“那就签下甘结书吧。若事后查明尔等作伪证,当受反坐之刑,与诬告同罪!”
李秀儿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徐灵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节。
“大大人,”李秀儿的声音发抖,“民女民女不识字”
徐灵均拿着印泥走上前:“无妨,按手印即可。”
他示意身后的文书将记录好的证词和甘结书呈上,然后蹲下身,将印泥递到李秀儿面前。李秀儿看着那鲜红的印泥,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
“姑娘,”徐灵均温和地说,“只需按个手印就好。”
李秀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哀求,但最终还是将拇指按进了印泥,然后在甘结书上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指印。她的指印很轻,像是怕被烫着似的。
况肖肖和张桂花也依次按了手印。当徐灵均收回甘结书时,他注意到李秀儿的指印旁有一滴未干的水渍——是眼泪。
“大人!”马三突然高声喊道,“现在可以证明小民的清白了吧?这些女子都是自愿卖身的,小民何罪之有?”
赵明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马三,即便这些女子是自愿卖身,按大周律,签订主仆协议需有官府用印的契约文书。你的文书何在?”
马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这个文书在赌坊里小民入狱前没来得及送往官府”
“那就是没有!”赵明德厉声打断,“无合规契约,私自买卖人口,按律当杖八十,流三百里!”
马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很快又强作镇定:“大人,虽然文书不在身边,但买卖是双方自愿的,这些女子可以作证啊!”
赵明德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那三名女子:“尔等可记得卖身契上有何内容?”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况肖肖硬着头皮道:“回大人,民女民女几人都不识字”
“那你们如何确定自己签的是卖身契?”赵明德步步紧逼。
李秀儿突然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徐灵均连忙上前,轻拍她的肩膀:“姑娘,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赵大人会为你做主的。“
李秀儿抬头看他,泪水己经模糊了视线:“大人我我们其实”
“李秀儿!”马三突然暴喝一声,“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别污蔑好人!会遭报应的!”
“放肆!”赵明德怒拍惊堂木,“马三,你敢当堂威胁证人?来人,掌嘴二十!”
衙役立刻上前,按住马三就是一顿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在堂内回荡,马三的嘴角很快渗出血丝,但他眼中却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死死盯着李秀儿。
李秀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整个人瘫软在地。徐灵均连忙扶住她,发现她浑身冰冷,像块寒冰。
“姑娘,别怕,”徐灵均柔声道,“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李秀儿看着他温和的眼睛,突然崩溃大哭:“大人我们我们是自愿的那些内容是别人念给我们听的”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徐灵均扶起李秀儿,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淤青,像是被绳索勒过的痕迹。他轻轻卷起她的袖子,更多的伤痕暴露在阳光下——新旧交叠,触目惊心。
“大人,”徐灵均声音沉重,“这些女子身上都有伤。”
赵明德走下公案,亲自查看。当他看到李秀儿手臂上的伤痕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马三,”他缓缓转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这就是你说的'自愿'?”
马三面如死灰,但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大人明鉴!这些伤这些伤我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兴许是她们自己弄的!就是为了诬陷小民!”
“荒唐!”赵明德怒极反笑,“来人,将马三押入大牢,严加看管!王五、李西等人一并收监!”
衙役们立刻行动起来,将面如土色的马三和一干从犯拖了下去。
赵明德又看向堂外围观的百姓:“今日堂审到此为止,明日午时再审!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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