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洪站在县衙外的槐树下,公堂上的争执声隐约传来,他看见张二狗被衙役架着拖向大牢方向,那张麻脸上凝固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过熙攘的人群,耳边不断传来关于马东家和张二狗的议论声。
“那麻子肯定是诬告!马东家在南陵城做了多少年生意了,怎会干这种勾当?”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大声嚷嚷着,唾沫星子飞溅。
程洪瞥了一眼,认出这是鸿运赌坊的打手胡三。他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听着。
“可官府都去搜查了,总不会空穴来风吧?”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小声反驳。
胡三立刻瞪圆了眼睛:“放屁!官府查了不也没找到证据?那麻子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他说着还往地上啐了一口,“马东家平时待他们多好,每月工钱从不拖欠,这狗东西居然恩将仇报!”
程洪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汇通钱庄的凭证就藏在那里,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肉。
“程小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洪回头,看见卖炊饼的老王正冲他招手,“你也来看热闹?”
程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老王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那麻子胆子不小,敢告马三爷。不过我看啊,八成是诬告!马三爷在咱们南陵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干那种勾当?”
程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的目光越过老王,落在不远处几个交头接耳的人身上——那是鸿运赌坊的打手,正唾沫横飞地向周围人讲述张二狗如何偷钱被罚,如今又来诬告主子。
“马三爷平日待我们可不薄,”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拍着胸脯说,“每月初一十五都施粥放粮,去年我老娘病了,还是马三爷出钱请的郎中!”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程洪的拳头在袖中攥紧,他认识这个说话的汉子,是马东家的心腹之一,如今却在这里装成百姓替他说好话。
“程小哥,你怎么看?”老王突然问道。
程洪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觉得官府自有公断。”
说完这话,他匆匆转身离开,后背己经湿透。走出十几步,还能听见身后传来议论声:“程瘸子自从跟了孙寡妇,胆子越发小了”
夕阳西沉,将程洪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拖着那条残腿,一瘸一拐地穿过熙攘的西街。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酒肆里的划拳声,这些平日让他感到亲切的市井喧嚣,此刻却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饭菜香气扑面而来。阿吉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听见动静立刻转过头,小脸上沾着煤灰,眼睛却亮晶晶的。
“爹!你回来啦!”阿吉蹦跳着迎上来,“我煮了稀饭,还烙了饼!”
他在破旧的木桌前坐下,阿吉立刻盛了碗稀饭推到他面前。
稀饭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上面还飘着几片青菜叶。若是平日,程洪定会狼吞虎咽,可此刻他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却怎么也提不起筷子。
“爹,你不舒服吗?”阿吉仰着脸,担忧地问。
程洪摇摇头,勉强笑道:“爹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累了。”
他强迫自己扒了几口饭,却味同嚼蜡。阿吉不时偷瞄他,眼中的不安让程洪心如刀绞。
饭后,阿吉抢着收拾碗筷。程洪站在院子里,望着隔壁孙寡妇家亮起的灯光,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孙寡妇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吃饭,一碗清粥,一碟咸菜,吃得简单却优雅。月光洒在她略显粗糙却依然秀美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一层银辉。
程洪站在篱笆外,看得有些出神。
孙寡妇若有所觉,转头看见他,脸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
“程大哥?”她放下碗筷,声音轻柔得像夜风拂过麦田,“吃过了吗?要不要要不要进来坐坐?”
程洪点点头,推开吱呀作响的篱笆门。孙寡妇起身要去给他盛饭,被他拦住了。
“我吃过了,”他在孙寡妇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就是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孙寡妇了然地点头,给他倒了杯粗茶:“是为今儿个县衙那事儿吧?”
程洪一怔:“你怎么知道?”
孙寡妇轻笑一声,眼角泛起细纹:“这事儿在城里都传开了,说有个麻子敲鼓告马三拐人去卖,好多人都去县衙外面了。”
她抿了口茶,“我猜你也是去了那里。”
程洪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却又听见孙寡妇继续道:“那个马三真不是个东西,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听说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都被卖去做肉包子了”
她说不下去了,眼圈微微发红。
程洪握紧了茶杯,指节发白。他想起张二狗描述的地窖——铁链、哭喊、绝望的眼神。那些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程大哥?”孙寡妇担忧地看着他,“你脸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程洪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想起些不好的事。”
那些孩子那些被拐卖的孩子他知道张二狗说的都是真的。马东家真的在干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
“那些孩子还那么小,”孙寡妇蹲下身帮他收拾沾泥的裤腿,声音里带着哽咽,“这些天杀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
程洪的喉咙发紧:“马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要说他干这种事我是一点不怀疑。”
孙寡妇把碎片拢在一起,叹了口气:“可惜官府派人去没有找到那些被抓走的孩子,要不然那个马三得当场掉脑袋。”
她抬头看着程洪,眼中满是忧虑,“现在没找到人就没有证据,指不定以后还有多少孩子要被马三祸害。”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程大哥,你可要把阿吉看好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首首插进程洪心里。他突然想起藏在胸口的凭证——那是能置马东家于死地的证据。只要他拿出来
但恐惧立刻攫住了他的心脏。马东家的势力有多大,他是知道的。就算马东家伏法,他那些遍布南陵城的爪牙呢?他们会放过告密者吗?
程洪看着月光下孙寡妇担忧的脸,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了事,阿吉怎么办?孙寡妇怎么办?他们会被牵连吗?
“程大哥?“孙寡妇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程洪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累了。”
孙寡妇不疑有他,起身去屋里拿了扫帚,程洪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天人交战。
连张二狗那样的泼皮都敢出头告马东家,自己为什么不能?张二狗有什么?无亲无故,烂命一条。
可自己呢?有阿吉要抚养,有娟儿要照顾,还有眼前这个让他心动的女人
“程大哥,”孙寡妇扫完地,重新坐下,“你说那个麻子为啥要告马三?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程洪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想起张二狗被拖走时那个古怪的表情,想起马东家那句恶毒的嘲讽——“麻子,你的卵蛋是不是忘在济世堂了?”
“我猜”程洪斟酌着词句,“可能是马三对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吧。”
孙寡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她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那麻子以前是马三的心腹,专门帮马三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反水,八成是分赃不均。”
程洪没有纠正她的猜测。
回到自家院子,阿吉己经睡下了,小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安宁。程洪轻手轻脚地走到灶台前,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凭证,薄薄的纸片在油灯下泛着微光。
只要把这东西交给徐灵均或者周县尉,马东家就死定了。那些被拐卖的孩子和妇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他的手抖得厉害。
万一万一马东家还有后手呢?万一他背后的靠山出面保他呢?自己岂不是白白送死?
程洪的眼前浮现出孙寡妇月光下的侧脸,浮现出阿吉熟睡的模样,浮现出娟儿在姑爷婚礼上含泪的笑容
他不能冒险,不能拿他们的安危做赌注。
“再等等”他喃喃自语,把凭证塞回暗格,“看看官府最后怎么判”
油灯忽明忽暗,将程洪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一个佝偻的鬼魂。夜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
程洪坐在灶台前,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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