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的bj还带着点残冬的冷意，清晨的风刮过大学城的街道，卷起地上未散的炮仗碎屑，又裹着路边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往“学子家常菜”的玻璃门上撞。邢成义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推开店门时，挂在门楣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是在提醒他，新一年的营生，又要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后厨的抽油烟机还没启动，空气里残留着昨晚清洗过的消毒水味，混着角落里堆放的青蒜苗、干辣椒的清香气。邢成义脱下厚重的棉袄，露出里面洗得发白但依旧平整的深蓝色工装，伸手从储物柜里翻出那件洁白的厨师服——这是他年前特意定做的，领口绣着小小的“邢”字，袖口缝了加固的线，耐磨。他慢条斯理地穿上，扣好每一颗纽扣，连最顶端那颗都没落下，镜子里的男人眉眼间带着点过年留下的松弛，却又藏着几分生意人特有的干练。
“邢哥，早啊！”张阿姨踩着晨光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兜刚买的新鲜五花肉，肉皮泛着油亮的光泽，“今儿这肉可是我跟肉铺老板抢的，三层肥瘦，做回锅肉正好！”
邢成义接过肉，放在案板上掂了掂，指尖按压着肉皮，触感紧实有弹性。“是块好肉，”他点点头，拿起刀来，刀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过年在家跟我妈学了手腌甜蒜，带来的酱还剩点，今儿试试新花样。”
张阿姨凑过来看了看，案板角落的玻璃罐里，装着琥珀色的甜蒜酱，里面泡着几瓣白白胖胖的蒜，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清甜的酱香。“这酱看着就香，”她笑着说，“去年你做的回锅肉就好吃，今年加了这酱，指定更绝！”
邢成义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处理着五花肉。他做回锅肉有自己的讲究，肉要选三层五花，肥不腻瘦不柴；焯水时得加姜片、葱段和少许料酒，去血沫的同时还能增香；煮到八分熟捞出来，必须晾到不烫手，再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这样炒的时候才能卷成好看的“灯盏窝”。这些步骤，他在酒店后厨打杂时就烂熟于心，后来自己开了店，又琢磨着改了不少细节，慢慢有了自己的章法。
过完年回bj的这半个月，他每天都在琢磨菜品。年前在菏泽老家，母亲腌甜蒜时，他蹲在灶台边看了一下午，看着母亲把新鲜的大蒜剥去外皮，用盐水泡透，再拌上白糖、酱油、香醋，密封在罐子里。过年吃团圆饭时，那罐甜蒜成了桌上最受欢迎的小菜，酸甜脆爽，解腻又开胃。当时他就想着，这甜蒜的味道，要是能融进菜里，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惊喜？
回到bj后，他先是试着把甜蒜切碎，炒进鸡蛋里，做了道甜蒜炒蛋，来吃早餐的学生都说好吃；后来又试着加到红烧肉里，中和了肉的油腻，也受欢迎。但他总觉得，还有一道菜，最适合这甜蒜的味道——回锅肉。
市面上的回锅肉，多是川味做法，豆瓣的醇厚、甜面酱的咸香，配上青蒜苗的辛辣，够味但少了点柔和。邢成义想，要是把甜面酱换成自家的甜蒜酱，再搭配点老家带来的干辣椒段，既能保留回锅肉的酱香浓郁，又能多一层清甜脆爽的口感，说不定能戳中这些离家在外的学生的胃。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把后厨当成了试验场。第一次做时，甜蒜酱放多了，甜度过重，盖过了肉的香味；第二次又放少了，味道太淡，体现不出特色；第三次，他试着把甜蒜酱和少量豆瓣混合，再加点生抽提鲜，炒出来的肉刚出锅，就被来帮忙的张阿姨尝了一口，当即竖了大拇指：“邢哥，就这味！比之前的好吃多了，有股子家里的香味！”
邢成义自己也夹了一筷子，五花肉在油锅里煸炒后，肥肉的油脂被逼出，变得焦香酥脆，瘦肉则吸满了酱汁的味道，甜蒜的清甜中和了豆瓣的辛辣，最后咬到一口切碎的甜蒜，脆生生的，层次感一下子就出来了。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第二天，这道“甜蒜酱回锅肉”就正式登上了“学子家常菜”的菜单。
起初，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大多还是点老样子，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酸辣土豆丝，只有几个常客好奇，点了这道新出的回锅肉。第一个尝鲜的是经常来吃午饭的男生，戴一副黑框眼镜，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像是大三的学生。他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睛一下子亮了，抬头朝后厨喊：“老板，你这新出的回锅肉也太绝了吧！怎么有种甜甜的香味，还不腻！”
邢成义正好端着菜出来，闻言笑了笑：“加了点老家腌的甜蒜酱，喜欢吃就多吃点。”
“太对我胃口了！”男生扒拉着米饭，又夹了一块肉，“我妈在家也爱做回锅肉，但没这个味道，你这吃着更像家里的感觉，暖心！”
就这一句“家里的感觉”，让邢成义心里暖暖的。他开这家店的初衷，就是想让这些远离家乡的学生，能吃到一口像家里做的饭，缓解点思乡之情。如今看来，这道回锅肉，算是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没过几天，这道甜蒜酱回锅肉就火了。先是那个男生带了宿舍的同学来吃，接着，来店里吃饭的学生们口口相传，都说“学子家常菜”出了道神仙回锅肉，甜香不腻，越吃越上头。渐渐地，点这道菜的客人越来越多，有时候饭点一到，后厨的订单小票上，十张里有八张都写着“甜蒜酱回锅肉”，有的要盖饭，有的要炒菜，还有的特意叮嘱“多放甜蒜”。
外卖订单也跟着爆了。年后的学生们陆续返校，不少人懒得下楼，就点外卖解馋，邢成义的回锅肉盖饭，成了外卖平台上的热门单品。一开始，他雇了一个兼职的外卖员小王，每天中午、晚上跑几趟，还能应付。可随着天气转暖，点外卖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天能接七八十单，小王骑着电动车在各个公寓楼之间穿梭，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常常是这单还没送完，那单的催单消息就发了过来。
这天下午六点半，正是饭点的高峰期。后厨里，抽油烟机嗡嗡作响，火光映着邢成义的脸，他手里的锅铲翻飞，五花肉片在炒锅里滋滋作响，油花溅起，落在锅底，发出诱人的声响。旁边的灶台上，张阿姨正麻利地切着青蒜苗，刀刃在案板上笃笃作响，切成段的青蒜苗码在盘子里，翠绿鲜亮；泡在玻璃罐里的甜蒜酱被挖了一大勺，放在碗里，旁边还放着切好的干辣椒段、姜片、蒜末。
“邢哥，302公寓，两份甜蒜酱回锅肉盖饭！”前台的小姑娘扒着后厨的门缝喊，声音里带着点急慌慌的雀跃，“小王刚走，手里已经拎了五单了，楼下还有三单等着取，这单实在赶不及了，能不能”
邢成义抬眼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分针正好指在“6”上，玻璃窗外，穿着各色卫衣、运动服的学生们络绎不绝地走过，有的三五成群涌进隔壁的麻辣烫店，有的手里攥着奶茶，脚步匆匆地往公寓楼赶，还有的在路边的共享单车旁驻足，低头刷着手机。后厨里，蒸汽顺着消毒柜的缝隙往上冒，模糊了头顶的吊灯，刚炒好的回锅肉香气弥漫，顺着敞开的后厨门，飘到了前厅，引得刚进门的客人频频回头。
“行，这单我送。”他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关火、盛菜，把炒得焦香的回锅肉和翠绿的青蒜苗，均匀地铺在两碗冒着热气的米饭上，肉汁顺着米饭往下渗，勾勒出一圈油亮的痕迹。他又从旁边的小罐里舀了一勺甜蒜酱，特意多放了点切碎的甜蒜，浇在肉上，然后把两碗盖饭装进印着“学子家常菜”字样的保温袋里，袋口仔细系好，防止热气散掉。
脱下沾着点油星的围裙，露出里面洁白的厨师服，邢成义顺手拿起柜台上的一次性手套和纸巾，塞进保温袋的侧兜——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送外卖，都会多带点纸巾和手套，方便客人用餐。“张阿姨，有新单来了先记着，我很快回来。”他朝后厨喊了一声。
“知道了邢哥，路上小心点！”张阿姨探出头叮嘱，手里还拿着半根没切完的青蒜苗。
推开餐厅的玻璃门，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身上沾染的肉香。bj的三月，风里已经少了冬日的凛冽，多了点初春的柔和，路边的柳树发了新芽，嫩黄的枝条在风里晃荡，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大学城的傍晚总是这样热闹。便利店的暖光透着玻璃窗洒出来，货架上的零食、饮料琳琅满目，几个学生正围着冰柜挑选冰淇淋；路边的小吃摊前挤满了人，烤肠的焦香、炸串的油香、煎饼果子的面香，交织在一起，勾得人直流口水；电动车的鸣笛声、学生们的笑声、小贩的吆喝声，还有远处地铁进站的提示音，织成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邢成义拎着保温袋，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脚步不快不慢。他穿着洁白的厨师服，在人群里格外显眼，路过小吃摊时，摊主笑着跟他打招呼：“邢老板，又亲自送外卖啊？你家那回锅肉，我家孩子天天点！”
“是啊，忙不过来，”邢成义笑着回应，“回头让孩子来店里吃，量给足点！”
他来bj快三年了，从一开始在朝阳大酒店后厨打杂，住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到如今在大学城盘下这家小餐馆，虽说不算大富大贵，但日子总算有了奔头。过年回老家时，母亲拉着他的手说：“成义，在外别太拼，身体要紧。”他嘴上应着，心里却清楚，自己多拼一点，妻子王红梅在家就能轻松一点，女儿邢人汐在天津读大学，零花钱也能多给一点。
想着想着，就到了302公寓楼下。这是一栋老式的居民楼，外墙有些斑驳，墙面上爬着枯萎的爬山虎，楼道口的防盗门虚掩着，上面贴着几张外卖订单的宣传单。邢成义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洗衣液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出租屋特有的味道，热闹又琐碎。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太灵敏，他轻轻跺了跺脚，灯光闪了两下，才昏昏沉沉地亮起来。楼梯扶手冰凉，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是有些日子没人打扫了。邢成义拎着保温袋，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放得很轻，怕打扰到住户。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平台时，他听见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像是两个女生在聊天，语气里带着点刚放学的轻松。
“应该就是这层了。”他抬头看了看门牌，302的门牌号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有些褪色。他走到门前，刚想敲门，又犹豫了一下——自己穿着厨师服，会不会让客人觉得奇怪？毕竟平时送外卖的都是穿着外卖服的小王。但转念一想，都是吃的，干净卫生最重要，穿着厨师服，反而能让客人放心。
他轻轻敲了敲房门：“您好，外卖。”
门里的说话声停了，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女生，穿着浅灰色的卫衣，扎着高马尾，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看起来像是大一的学生。她本来低着头，伸手准备接外卖，可当她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邢成义时，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明显愣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也僵住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送外卖的竟然是个穿着洁白厨师服的中年男人，衣服上没有外卖平台的logo，反而绣着小小的“邢”字，领口的纽扣扣得整整齐齐，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她愣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连忙伸出手，接过邢成义递过来的保温袋，脸颊微微泛红，声音也有点小：“谢谢谢谢老板。”
邢成义看出了她的惊讶，心里忍不住笑了笑，大概是第一次见厨师亲自送外卖吧。他摆了摆手，声音温和：“不客气，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女生点点头，又说了一遍“谢谢”，然后抱着保温袋，往后退了退，似乎想把门关上。
邢成义也没多停留，转身就往楼下走。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的门又开了一条缝，那个女生的声音传了过来：“老板，你家的回锅肉真的太好吃了！我每天都点！”
邢成义脚步顿了顿，回头冲她笑了笑：“喜欢吃就好，以后常点。”
说完，他继续往下走，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熄灭。手里的保温袋空了，重量轻了不少，但心里却暖暖的。他能想象到，那个女生和她的室友，此刻正围在桌子前，打开保温袋，闻到甜蒜酱回锅肉的香味，然后开心地吃起来，说不定还会讨论着这道菜的特别之处。
走出公寓楼时，晚风依旧带着点凉意，但吹在脸上，却不觉得冷了。路边的小吃摊依旧热闹，学生们的笑声此起彼伏，远处的教学楼亮着灯，像是一颗颗温暖的星星，点缀在夜色里。邢成义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店里还有很多客人在等着，张阿姨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后厨的锅里，还等着他去炒下一份回锅肉。
他走在人行道上，洁白的厨师服在路灯的照射下，泛着柔和的光，身上的肉香一路飘散，引得路过的学生频频回头。有两个男生正拿着手机点外卖，看到他，其中一个男生眼睛一亮，拉了拉同伴的胳膊：“哎，你看，那是不是学子家常菜的老板？我跟你说，他家的回锅肉巨好吃，我昨天刚点过！”
另一个男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来，点了点头：“看着像，穿着厨师服呢，肯定干净卫生。那我们今天还点他家的回锅肉盖饭吧！”
邢成义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嘴角忍不住上扬。他知道，这道融入了老家味道和自己心意的回锅肉，不仅征服了学生们的胃，也慢慢成了“学子家常菜”的招牌，成了他在bj打拼的底气。
回到店里时，果然如他所想，前厅已经坐满了客人，张阿姨正端着一盘回锅肉，穿梭在桌椅之间，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前台的小姑娘也忙得不可开交，一边接电话，一边记订单，看到邢成义回来，连忙喊：“邢哥，你可算回来了！又来五单回锅肉，都是外卖！”
“来了！”邢成义应了一声，脱下身上的厨师服，换上沾着点油星的围裙，快步钻进后厨。
抽油烟机再次嗡嗡作响，火光重新亮起，五花肉片倒进炒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甜蒜酱的清甜、豆瓣的醇厚、干辣椒的辛辣，再次在狭小的后厨里弥漫开来。邢成义握着锅铲的手依旧稳，手腕轻轻一转，肉片就翻卷着跃起，像是在跳一支欢快的舞蹈。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会像这样忙碌，送外卖的小王依旧会忙得脚不沾地，他或许还会穿着厨师服，亲自去送几单外卖，或许还会遇到像302公寓那个女生一样，看到他时一脸惊讶的客人。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手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给这些离家在外的学生们，带来一口家的味道，而这份味道，也支撑着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锅里的回锅肉快炒好了，青蒜苗的清香混着肉香，飘出后厨，飘向前厅，飘向窗外热闹的街道，也飘进了每个食客的心里，成了这个春天，最温暖的烟火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