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之上,数十艘明军草撇船像灵巧的鱼群,在荷兰盖伦船的船腹之间穿梭。
船工们光着脚踩在湿滑的甲板上,手里的船浆溅起雪白的浪花,每一艘小船上都载着十五六个挎刀的明军,远远望去,竟象是贴在荷兰大船身上的“蚂蟥”。
这突如其来的袭扰,果然让旗舰古宁根号上的雷约兹分了神。
他扶着船舷上的铜制望远镜,眉头紧锁地看着那些绕着船底打转的小船,嘴角还没来得及勾起嘲讽,眼角的馀光却瞥见了南方海平在线的异动。
“不对!”
雷约兹猛地放下望远镜,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船舷上,用荷兰语厉声嘶吼。
“别管那些小虫子!他们爬不上盖伦船的甲板!所有舰船听令,左满舵,调转航向,绝不能让明军的福船靠近!”
他看得真切。
那两艘明军福船正借着海风,缓缓调整着船头,船首的炮口虽然还没对准自己,可那沉甸甸的船身一旦贴近,接弦战便是在所难免。
荷兰人的优势在远程火炮,若是被明军近身,火绳枪的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旗舰上的传令兵立刻举起红黄相间的信号旗,旗语在硝烟弥漫的海面上快速传递。
十六艘荷兰舰船如同被唤醒的巨兽,船身缓缓转动,橡木船壳切开海浪,激起一道道深色的水痕。
原本对准风柜尾炮台方向的炮口,渐渐转向了逼近的明军福船。
“该死的红毛夷!”
邓世忠站在福船的船楼上,看着荷兰舰船灵活调转方向,气得一拳砸在木质的栏杆上。
他原想借着小船牵制,让福船趁机贴近,却没料到雷约兹的反应如此之快,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战术。
可他很快便压下了怒火。
目光扫过那些还在死缠烂打的小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冽的笑。
你以为,我只有大船接弦这一战术?
小船难道不能登上你的战船?
此刻。
最靠近旗舰的三艘草撇船已经甩出了铁制钩索。
那些钩索前端带着锋利的倒刺,“咔嗒”一声便死死咬住了盖伦船的甲板边缘,任凭荷兰士兵握着弯刀猛砍,铁索上只溅起细碎的火星,连一道刻痕都留不下。
“快!砍断那些铁钩!”
荷兰士官急得满头大汗,一脚踹翻了身边手抖的新兵,可刀砍在铁索上的“叮当”声,反而让更多明军看到了机会。
“杀!爬上去!”
草撇船上的明军嘶吼着,双手抓住摇晃的铁索,双脚蹬着船身向上攀爬。
有的人才爬了半截,就被甲板上的火绳枪击中,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坠入海中。
可后面的人毫无惧色,甚至有人举着圆形铁盾护住头顶,硬生生顶着枪林弹雨往上冲。
雷约兹看着这一幕,脸色瞬间铁青。
为了阻止明军攀爬,他不得不从炮位上调来一半士兵,让他们握着弯刀守在船舷边。
可这样一来,火炮的射速立刻慢了下来,原本每分钟能发射一次的 18磅重炮,此刻竟要等上两三分钟才能响起一声。
这细微的变化,被邓世忠精准捕捉到了。
他趴在船楼的了望口,死死盯着古宁根号上稀疏的炮烟,突然猛地直起身,抽出腰间的腰刀指向旗舰方向,声如洪钟:
“就是现在!全速靠近!抛钩索!铺跳板!”
福船上的水手们早已蓄势待发,听到命令,立刻顶着炮火,朝着古宁根号靠近。
到接近古宁根号之后,将早已准备好的粗大麻绳钩索甩了出去。
十几根带着倒刺的铁钩在空中划出弧线,牢牢抓住了盖伦船的栏杆和甲板缝隙。
紧接着,又有士兵扛着厚重的木板冲上前,将木板搭在两船之间摇晃的空隙上。
木板刚一放稳,明军便举着铁盾,像潮水般涌了上去。
“杀!”
第一个冲上去的明军士兵,左手持盾挡住迎面而来的火绳枪子弹,右手的长刀顺势劈下,直接将荷兰士兵的弯刀砍成两截。
后面的士兵紧随其后,铁盾连成一片,将荷兰人的火枪射击挡得严严实实。
天津水师的这些兵,都是跟着毛文龙在辽东、朝鲜杀过敌的精锐,近身搏杀的本事早已刻进骨子里。
有的用刀劈,有的用枪刺,甚至还有人直接抱着荷兰士兵往海里摔,甲板上很快便积满了鲜血,混杂着海水,滑得让人站不稳。
雷约兹见状,当即拔出腰间的佩剑,嘶吼着冲上前:
“挡住他们!谁后退,我就杀了谁!”
可他刚砍倒一个明军士兵,就被两个举盾的明军盯上。
一人用盾顶住他的剑,另一人则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
雷约兹重心一失,“噗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冰冷的刀背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许动!”
明军士兵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响,周围的荷兰士兵见司令被俘,顿时没了抵抗的勇气,有的扔下武器跪地投降,有的则想跳海逃生,却被明军的弓箭射倒在船舷边。
邓世忠踩着满地的鲜血,一步步走到雷约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脸不甘的荷兰舰队司令,冷笑道:
“红毛夷,你不是很能打吗?怎么,现在知道我大明将士的厉害了?”
雷约兹被两个明军架着,脖子上的刀还没挪开,他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明军,又看了看海面上渐渐被明军控制的其他荷兰舰船,终于无力地垂下了头。
他到最后都没明白,明明自己的舰船更坚固、火炮更厉害,怎么会败给这些“装备简陋”的明军。
只有邓世忠知道,这场胜利,靠的不是船坚炮利,而是大明将士的血性。
是那些顶着枪林弹雨攀爬的大明锐士,是那些宁愿战死也不后退的精锐,才打赢了这场看似不可能赢的海战。
邓世忠一把揪住雷约兹的衣领,将他从甲板上拽了起来,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背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冰冷的铁刃贴着皮肤,让雷约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点让你的人投降!”
他的声音象淬了冰,带着刚经历过血战的沙哑,目光死死盯着雷约兹的眼睛,馀光却警剔地扫向海面。
远处的荷兰舰船正缓缓围拢,炮口已经隐隐对准了旗舰,再拖下去,刚到手的胜利就要飞了。
雷约兹皱着眉,满脸茫然又带着不甘。
他能看懂邓世忠的怒意,能看到周围明军士兵紧绷的脸,却听不懂那句大明官话。
海风卷着血腥味吹过,他张了张嘴,又咽了口唾沫,用荷兰语含糊地反问: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鸟语!”
邓世忠狠狠骂了一句,手劲又大了些,雷约兹的衣领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此刻海面上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最靠近的两艘荷兰武装商船已经调整了航向,船舷两侧的炮门“嘎吱”作响地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对着旗舰,仿佛下一秒就要开火。
他转头扫视甲板上的人,吼声在风浪中炸开:“谁懂这红毛夷的鸟语?站出来!”
“将……将军,在下略懂一二。”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郑芝龙慢慢走了出来。
他的锦袍上溅满了血点,嘴唇发白,显然刚才的接弦战也让他惊魂未定。
他低着头,不敢看邓世忠的眼睛,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海面。
这可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啊!
去年他跟着李旦在吕宋见的时候,连西班牙人都要避其锋芒,怎么才过了一年,就被大明水师打成这样?
他这个时候想到了义父李旦盘踞在中国台湾的据点,想起那些往来于中国台湾和倭国的商船。
若是大明水师连荷兰人都能打败,那义父的那些木船,岂不是不堪一击?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他攥着船板的手更紧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活下去,必须离这场风波远一点。
“你懂?”
邓世忠眼前一亮,松开雷约兹的衣领,几步走到郑芝龙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骼膊。
“快!跟他说,让他下令,让所有荷兰船放下武器投降!”
郑芝龙被抓得骼膊生疼,却不敢反抗,连忙点头,转向雷约兹,用还算流利的荷兰语说道:
“司令官,大明的将军让您下令,让其他舰船停止进攻,放下武器投降。”
雷约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摇了摇头:
“我已经是俘虏了,他们不会听我的。”
他抬头看向海面,眼神复杂。
“我们的舰船不属于我个人,属于东印度公司。
一旦指挥官被俘,次级军官会自动接管指挥权,他们只会继续执行任务,不会接受一个俘虏的命令。”
郑芝龙连忙把话翻译给邓世忠听,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将军,这些船都是荷兰贵族投资的,每个船长都有自主权,雷约兹只是名义上的司令,要是能赚钱,他们听他的。
要是投降,他们肯定不肯。
毕竟船沉了,他们的本钱就没了。”
邓世忠听完,狠狠踹了一脚甲板上的铁钩,骂道:
“他娘的!一群见钱眼开的东西!”
他抬头看向海面,那两艘荷兰船已经离得更近了,炮口处甚至能看到士兵在装填炮弹,硝烟的味道顺着海风飘了过来。
刚才拿下旗舰,明军已经损失了十几艘草撇船、三艘海沧船,士兵也折损了近百人,要是再硬拼,怕是要赔本。
“不能等了!”
邓世忠当机立断,转头问众人。
“谁懂怎么开这红毛夷的船?咱们把这旗舰拖回龙门港,剩下的以后再说!”
“将军!我知道!”
郑芝龙立刻往前凑了两步,生怕慢了一步就被当成荷兰人的同党。
他指着甲板角落里几个瑟瑟发抖的荷兰人,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几个是陀手和领航员,这艘船的航向、风帆都是他们管的!”
邓世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荷兰人正缩在船舷边,怀里还抱着航海图。
他当即挥了挥手,两个明军士兵立刻冲过去,用刀指着他们的后背:
“起来!把船开到龙门港去!敢耍花样,就把你们扔海里喂鱼!”
荷兰人吓得脸色惨白,连忙点头,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被明军押着走向船舵。
郑芝龙也跟了过去,时不时用荷兰语呵斥两句,帮明军盯着他们的动作。
他可不想死在这海上,只有把船安全开到龙门港,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随着陀手转动船舵,旗舰古宁根号缓缓掉转航向,风帆在海风的吹拂下渐渐鼓起,朝着龙门港的方向驶去。
海面上的荷兰舰船见旗舰被开走,虽然还在跟着,却不敢轻易开火。
他们生怕误伤了自己人。
邓世忠站在船楼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荷兰舰船,终于松了口气,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红毛夷的船,倒是比福船稳当,回头得让工匠好好学学!
郑芝龙跟在陀手后面,看着龙门港的轮廓在远处越来越清淅,心里却越来越慌。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被明军当成海盗处置,还是能靠着懂荷兰话的本事活下去?
他偷偷看了一眼站在船楼上的邓世忠,又想起远在中国台湾的李旦,只觉得这大海上的风浪,比他以前遇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过了半个时辰。
邓世忠率领的舰队终于是到龙门港了。
刚靠岸,码头上的士兵便涌了上来。
有人扛着木板修补破损的船舷,有人抬着担架将受伤的弟兄往医帐送,还有人蹲在岸边,盯着海面上飘着的碎帆和血迹发呆,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神色。
“将军,荷兰人的船没跟进来!”
负责了望的士兵从桅杆上滑下来,跑到邓世忠面前,气喘吁吁地禀报。
“他们在风柜尾那边下锚了,看样子是要登陆!”
邓世忠站在旗舰的甲板上,望着远处海平在线若隐若现的荷兰舰船轮廓,眉头拧成了疙瘩。
“意料之中。他们从吕宋过来,走了快两个月,船上的淡水和干粮撑不了多久,风柜尾是澎湖少有的避风港,肯定要在那儿补给。”
说话间,几个亲兵捧着伤亡名册快步走了过来。
“将军,伤亡清点出来了。”
为首的亲兵声音低沉,不敢抬头看邓世忠的眼睛。
“此战共折损弟兄一千二百一十三人,其中八百多是因为海沧船、苍山船被轰沉,落水溺亡的。
海沧船沉了七艘,苍山船沉了九艘,草撇船也丢了十二艘……”
邓世忠接过名册,面色难看。
那些名字他大多熟悉。
有跟着他从天津来的老弟兄,有刚入伍没多久的少年兵,还有几个是他亲自挑选的陀手,如今却只剩下这一页冰冷的纸。
他深吸一口气,将名册攥在手里,“一千二百一十三”这个数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福船没损失吧?”
“回将军,两艘福船只是船舷被打了几个洞,修补一下还能用。”
“还好……”
邓世忠松了口气,随即又沉下脸。
“陛下当初说红毛夷的海上实力远超倭寇,我还不信,如今才算见识到了。
他们的炮能打两里地,橡木船壳硬得跟铁似的,咱们的佛朗机炮打上去,跟挠痒痒似的。”
他转头看向被押下船的雷约兹,还有那两百多个荷兰俘虏,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好在没白打,抓了他们的司令,还缴获了一艘西夷战船,回头让工匠拆了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仿造出这样的船。”
“将军,那接下来怎么办?”
一旁的副将忍不住问道:“荷兰人在风柜尾登陆,要是让他们站稳了脚跟,怕是要成大麻烦。”
“先派人去中国台湾给毛总镇送信,让他尽快回师。”
邓世忠斩钉截铁地说道:
“仅凭咱们手上这点人,硬拼肯定不行。
红毛夷的炮太厉害,接弦战又损耗太大。
等毛总镇回来,咱们再合计怎么收拾他们。
最不济,咱们人多,堆也能把他们堆死!”
亲兵领命而去,邓世忠则留在龙门港整顿军备。
修补战船、清点弹药、安抚伤兵,忙得脚不沾地。
冬日的白天短,转眼便到了黄昏,码头边的火把一盏盏亮起,映得海面通红,象极了白天海战的血迹。
很快。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派去中国台湾的信使还没回来,风柜尾那边却传来了坏消息。
负责探查的斥候浑身是泥,连滚带爬地冲进邓世忠的营帐,声音都在发颤:
“将军!不好了!红毛夷根本不是在补给,他们是要在风柜尾筑城!”
邓世忠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斥候的骼膊:
“你说清楚!他们筑什么城?”
“是……是堡垒!”
斥候咽了口唾沫,语速飞快地描述。
“小的躲在远处的礁石后面看了,红毛夷把掳来的渔民都绑着干活,砍了附近的松树做木料,还从船上搬下来砖石。
那堡垒边长得有五十多步,城墙比咱们的箭楼还高,四角都有突出的棱堡,每个棱堡上都架着大炮,粗略数了下,最少有二十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堡垒里面还盖了营房,还有一座三层的小楼,看样子是指挥用的。
外围挖了干壕沟,沟边上还插了削尖的木头。
这地方三面临海,只有一面靠陆,咱们要是从陆上攻,正好被棱堡的炮打。
从海上攻,他们的船还在旁边守着,根本靠近不了!”
“他娘的!这群红毛夷是想在澎湖安家!”
邓世忠狠狠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震倒了,茶水洒了一地。
“掳我百姓,占我海疆,还敢筑堡扎根,真当我大明没人了?”
帐内的将领们都沉默了,有人脸上露出担忧:
“将军,毛总镇还没回来,咱们手上只剩七千多弟兄,战船也折损了不少,要是硬攻……”
“硬攻也要攻!”
邓世忠打断他的话。
“再等下去,红毛夷的堡垒就筑好了,到时候更难打!
这是大明的海疆,绝不能让外夷占了去!
传令下去,三日后,水路并进。
水师剩下的船从海上牵制,步卒从陆上进攻,就算拼光一半弟兄,也要把这群红毛夷赶出去!”
将领们见他态度坚决,纷纷抱拳领命:
“末将遵命!”
帐外的海风越来越大,吹得营帐的布帘“哗啦”作响。
邓世忠走到帐边,掀开布帘望向风柜尾的方向,夕阳的馀晖洒在海面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沉重。
这一战必然惨烈,但他更清楚,身后是大明的国土,身前是入侵的外夷,他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