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知晓王好贤意已决,但徐承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还是对着王好贤劝诫道:
“教主!万万不可啊!”
他躬身叩首,说道:“我等能占据嘉兴、苏州,全靠江南士绅的粮草支持。
他们虽贪吝,却握着桑园、粮仓,没了他们供给,十万弟兄的口粮撑不了多久
若是此刻对常州士绅下手,抄家劫掠,苏州、嘉兴的那些士绅定会人人自危,届时谁还敢给咱们送粮?
怕是要转头投靠官军了!
还请教主三思,收回成命!”
这番话字字恳切,连站在一旁的亲兵都屏住了呼吸。
徐承业虽是王好贤最倚重的谋士,可此刻触怒教主,怕是要落个凄惨下场。
“三思?”
王好贤猛地拍案而起,他盯着徐承业,眼神充满杀气:
“我思了三日三夜!思的不是该不该抢,是该抢多少!”
他大步走到徐承业面前,话语之中满是暴戾。
“你们这些士绅,哪个不是吸着百姓的血肥起来的?
家里金银堆成山,粮仓装不下,却连给弟兄们添件棉衣都推三阻四!
之前求着你们给粮,你们拿‘官府查得紧’当借口。
如今我落了难,你们怕是早就暗中连络官军了吧?”
话音未落,王好贤突然俯身,一把揪住徐承业的衣领,将他猛地拽起身。
烛火下,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眼底的杀气几乎要溢出来:
“我问你!你是我王好贤的人,还是那些士绅的狗?”
“若是你敢骼膊肘往外拐,替那些蛀虫说话”
王好贤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刀鞘摩擦发出“噌噌”的声响,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徐承业吓得浑身发抖,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他连忙挣扎着磕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教主饶命!属下对教主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属下心中只有教主一尊大佛、一轮太阳,绝无半分二心!
方才只是一时糊涂,怕误了教主大业,绝非偏袒士绅啊!”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磕头,额头上很快起了个红肿的大包。
王好贤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吓得面无人色,不似作伪,才松开手,一把将他推坐在地。
“既如此,便去办事。”
王好贤整理了一下褶皱的锦袍,语气恢复了几分冰冷的平静。
“传我命令,常州府东部、南部的士绅,十日之内,必须带着全部家当迁往苏州,违令者——抄家,男丁充军,女眷入营!”
“是……是!”
徐承业连滚带爬地起身,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低着头,捂着发疼的脖颈,缓缓退出大堂。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王好贤正盯着舆图上的无锡,眼神阴鸷,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寒意。
他离开的脚步,就更快了。
徐承业刚退下,天将李铁头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他脸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疤,是常州战败时留下的,此刻却一脸谄媚地凑到王好贤身边:
“教主,属下早说过,这些读书人最是靠不住!
徐承业看着忠心,暗地里还不是替士绅说话?
还是咱们这些刀头上舔血的自己人可信!”
他本想讨几句夸赞,却没料到王好贤猛地转头,眼神里满是怒火,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可信?”
王好贤的声音象淬了冰。
“常州一战,你带五千精锐冲阵,连官军的车阵都没靠近就溃了!
十万弟兄被你带得一败涂地,丢尽了本教主的脸面!
你这废物,也配说‘可信’?”
李铁头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却不敢有半句怨言,赶紧单膝跪地,头埋得低低的:
“教主息怒!属下无能!属下愿戴罪立功,亲自去练兵!
若是三个月内练不出一支精锐,属下甘愿提头来见!”
“三个月?”
王好贤冷笑一声,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
“本教主等不了三个月!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兵卒还是这般不堪一击,你这‘天将’的位置,就给老子滚蛋!”
“是!属下遵命!”
李铁头重重磕头,直到王好贤挥挥手,才捂着发疼的肩膀,狼狈地退了出去。
大堂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王好贤走到案前,拿起朱笔,在无锡周边的城镇上一一圈出。
他心里清楚,劫掠士绅是饮鸩止渴,可眼下义军新败,士气低落,唯有金银和女人才能稳住人心。
至于日后的粮草?
他根本没心思想那么远,只想着趁官军还没打来,把无锡洗劫一空,带着财富退回苏州,再做打算。
另外一边。
无锡商会。
这座平日里用来商议丝绸、粮米生意的院落,此刻挤满了常州府东、南两路的士绅商贾。
乌木大门敞开着,堂内八仙桌旁坐得满满当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焦虑,连往日里最喜谈笑的绸缎商,此刻也只是紧锁眉头,一言不发。
顾允成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儒衫,作为东林党魁顾宪成的弟弟,他虽投了义军,却仍端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此刻正襟危坐。
无锡安氏的当家人安迁、无锡三大沃尓沃之一的邹半城、二泉书院的院长邵凯等人,皆面色沉重。
“徐军师来了!”
就在这时,有人低呼一声,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徐承业身上。
徐承业刚在王好贤那里受了气,此刻脸上强撑着镇定,走到堂中主位坐下,喝了口茶,这才缓缓开口: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话音刚落,顾允成便率先起身,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军师,义军在常州府新败,我等心中都不安稳。
不知今日召见,究竟是为了练兵筹粮,还是另有安排?
若是教主需要人力物力,我顾家愿出五百石粮,只求能早日稳住局面。”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安迁说愿捐出三千两银子,邹半城承诺调出十艘货船运送物资,邵凯则表示可让书院弟子帮忙抄写布告,安抚流民。
“是啊军师。”
邹半城停下踱步,走到堂中,语气急切。
“咱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常州府城外那场大败,可不能再发生了!
若是官军打过来,咱们这些投了义军的,哪还有活路?
当务之急是赶紧练兵,守住无锡才是!”
徐承业看着众人急切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这些人嘴上说着“共进退”,实则都是为了保住自家的产业,便捐赠,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他抬手摆了摆,示意众人安静。
“诸位的心意,教主都知晓。
只是……常州府官军精锐众多,咱们眼下兵力不足,恐怕难以在无锡久居。
教主之意,是先撤回苏州府整军防御,待练出强兵,再图后举。”
他迎着众人骤然变沉的脸色,艰难地吐出后半句:
“所以,还请诸位在十日内收拾家当,随教主一同撤往苏州府。”
“什么?!”
这句话象一颗炸雷,在堂内炸开。
顾允成猛地一拍桌子,他指着徐承业,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徐军师!我们当初投效义军,是为了保住家乡田宅,不是为了背井离乡!
无锡是我的根,顾家的祠堂、祖宅都在这里,怎么能说走就走?”
安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声音发颤,道:
“去苏州府?咱们在苏州无依无靠,到了那里,岂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王教主这是要把我们当成累赘,还是要趁机吞并我们的家产?”
“说得好!”
邹半城更是怒不可遏,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徐承业!你当初劝我们投贼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王好贤是‘天命之主’,会护着我们这些‘贤达’,结果呢?
打了一场败仗,就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他这哪是义军?分明是土匪!是强盗!”
堂内顿时乱作一团,骂声、质问声此起彼伏。
有人拍着桌子怒斥,有人捂着胸口叹气,还有人偷偷抹眼泪。
他们大多在无锡经营了几代人,家产田宅都在这里,一旦迁去苏州,不仅要舍弃祖业,还要受制于王好贤,前景缈茫。
徐承业坐在主位上,听着耳边的谩骂与质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解释,想说这不是他的主意,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冰冷的警告:
“诸位,事已至此,咱们除了跟随教主,别无选择。”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威胁。
“教主有令,十日之内,若不随军迁走,便以‘通敌’论处,抄家灭族,绝不姑息!”
“抄家灭族?!”
这句话让堂内的谩骂声瞬间拔高,众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徐承业的鼻子骂“助纣为虐”,但也有的人则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显然已被吓坏。
徐承业看着眼前的乱象,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只会更难堪,他猛地站起身,拨开围上来的人群,快步走出大堂。
院外的冷雨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徐承业靠在门楼的柱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好贤这一手,是彻底寒了士绅的心。
之前靠着士绅的粮饷、人脉,义军才能在江南快速扩张,可如今强行迁走,不仅会失去士绅的支持,还会让苏州、嘉兴的那些投效者心生警剔,日后再想拉拢人心,难如登天。
“人心散了,这队伍,怕是真的难带了。”
他喃喃自语,王好贤这不是可以投靠的君主啊!
或许我该给自己想想后路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早已和王好贤绑在了一条船上。
从投靠闻香教的那天起,他就没有了退路。
王好贤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让他抄家,他不敢手软。
哪怕知道前路是火坑,也只能闭着眼跳下去。
此刻。
商会内堂之中。
谩骂声不绝于耳。
“流寇就是流寇!”
顾允成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意,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微微颤斗。
“当初徐承业来游说时,说什么‘共襄大业,保境安民’,如今倒好,打了一场败仗,就逼着咱们抛家舍业去苏州?
这和土匪绑票有什么两样!”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堂内众人,语气里满是失望:
“当年太祖皇帝龙兴之时,对待咱们读书人、士绅何等敬重?
减免赋税、礼遇乡贤,才得江南民心归附。
王好贤倒好,既无太祖的雄才,又无济世的仁心,只知道劫掠压榨,还想学太祖定鼎江南?
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话戳中了众人的心事,有人忍不住点头附和:
“顾公说得是!咱们当初投他,是怕乱兵抄家,想保住祖业,可不是要跟着他颠沛流离!”
顾允成冷笑一声,伸手理了理身上的儒衫,语气陡然坚定:
“我顾允成虽无兄长宪成公的声望,却也知‘良禽择木而栖’。
王好贤非明主,这常州府,我是待不得了。”
他对着众人拱手行了一礼。
“诸位,后会有期。”
说罢,拂袖便走。
顾允成的家底多是祖上载下的土地和几间私塾,没什么好搬的。
他这一走,定是要趁乱逃往南京,投奔官军去了。
大堂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安迁捻着山羊胡,表情却十分难看。
他是无锡最大的书商,家里藏着上万卷善本,还有十几间书坊和刻板工坊,这些东西别说十日,就是一个月也搬不完。
“邹兄。”
他转向坐在身旁的邹半城,声音压得极低。
“顾公走了,咱们怎么办?我那些书坊、刻板,搬去苏州也是累赘,可若是不搬,王好贤真会抄家啊!”
邹半城脸色阴沉,他是无锡三大沃尓沃之一,家里的银库堆着几十万两银子,还有十几间绸缎庄和两座桑园。
但片刻之后,他眼中狠色一闪而逝,显然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还能怎么办?王好贤这是要吞了咱们的家底!
到了苏州,咱们就是他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依我看,不如逃!”
“逃?”
安迁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可家眷、银子怎么办?”
“家眷先派人护送去府城,那里离官军地界近,暂时安全。”
邹半城压低声音,凑近安迁耳边。
“银子我早已让人熔了一部分,铸成不起眼的银锭,藏在货船的夹层里,明日一早就走运河运走。
剩下的现银,咱们随身带些,够用就行。
至于那些店铺、桑园,暂且不管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跟着王好贤,迟早是死路一条!”
旁边几个士绅听到两人的对话,也凑了过来,有人急切地问:
“邹老爷,那我们呢?我们也想逃,可没您这么多门路啊!”
邹半城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
“能藏的银子赶紧藏,能走的家眷赶紧送。
明日起,咱们分批走,别惊动王好贤的人。
常州府东面有个渡口,我认识那里的船家,半夜能送咱们去江阴,再从江阴转道去南京。
只要到了官军地界,就安全了。”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原本慌乱的神色里多了几分希望。
有人立刻起身,说要回去安排后事。
有人则围着邹半城,问着渡口的细节。
还有人想起徐承业刚才的警告,忍不住骂道:
“徐承业也是个糊涂蛋,跟着王好贤这种人,早晚要掉脑袋!”
大堂内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二泉书院的院长邵凯,他坐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大堂,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是想借着王好贤的势力,警醒皇帝,可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奢望。
“到底是乌合之众啊。”
邵凯喃喃自语,也缓缓离开了商会大堂。
此刻的无锡城,表面上平静依旧,暗地里却已是暗流涌动。
士绅们忙着转移家眷、藏匿财物,王好贤派来监视的士兵,虽察觉到些许异常,却因军纪涣散,只想着搜刮百姓,并未放在心上。
没人知道,这场由王好贤引发的“迁徙令”,不仅彻底失去了常州府士绅的人心,更在苏州、松江、嘉兴的士绅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士绅,听闻常州士绅的遭遇后,纷纷开始暗中连络官军,有的甚至偷偷送去粮饷,只求将来能从轻发落。
王好贤还沉浸在“劫掠充饷”的美梦之中,却不知,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火,早已烧到了自己的根基。
人心散了,再想聚拢,已是难如登天。
江南的战火还未烧到千里之外的巴蜀。
可重庆府的冬末,已经是寒风凌冽了。
府衙大堂的檐角挂着未化的冰棱,寒风卷着嘉陵江的湿气,扑在朱红大门上,发出“呜呜”的低响。
堂内,四川巡抚徐可求正捏着一迭诉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啪!”
诉状被重重拍在案上,宣纸上“石柱兵扰民”的字迹晃了晃。
徐可求盯着最上面那份,落款是重庆府巴县百姓联名手印。
有说石柱兵强征民房的,有说士兵抢了街头小贩的货物的,还有说夜里巡营时奸淫妇女
“简直岂有此理!”
他低声骂了句,语气里满是烦躁。
“秦良玉带的这三千白杆兵,是来防备奢崇明的,还是来祸祸百姓的?
陛下倒好,一纸诏令,就把个女流之辈抬到四川总兵官的位置,还赐蟒袍玉带,都督佥事衔,和我这巡抚的品阶都一样了!”
去年天启元年,皇帝朱由校一道圣旨,调石柱宣慰使秦良玉率三千白杆兵进驻重庆,还破格任命她为四川总兵官,加都督佥事衔。
理由是“防备永宁宣抚使奢崇明生变”,可在徐可求看来,这分明是陛下忌惮他在四川根基太深,特意派来牵制他的棋子。
“奢崇明恭顺得很,哪里需要防备?”
徐可求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
去年奢崇明主动上书,请求率部前往辽东抗击建奴,虽被陛下驳回,可这份“忠君之心”,总比秦良玉这外来的“女将”靠谱。
“如今江南乱成那样,王好贤都打下嘉兴了,再往南就是杭州、严州,过了衢州就是我老家!”
徐氏一族在衢州经营了三代,良田万亩,商号十几间,若是被乱兵波及,家底就全没了。
“与其让秦良玉的白杆兵在重庆吃闲饭,不如调去江南平叛!”
他搓着手,心里打着算盘,可刚燃起的念头又很快灭了下去。
“可没有朝廷的调兵符,秦良玉怎会听我的?
她是陛下亲封的总兵官,眼里怕是只有圣旨,没有我这个巡抚。”
他坐回椅上,端起冷掉的茶抿了一口,心头更闷了。
江南的战报是三日前到的,说常州府外官军虽胜了一阵,可王好贤还占着苏州,十万乱民未散。
按这势头,杭州府怕是撑不了多久,衢州府离杭州不过三百里,一旦杭州陷落,乱兵顺着钱塘江而下,老家就危险了。
“若是能让秦良玉去江南,既解了老家的危局,又能把这尊大佛请出重庆,—一举两得!”
可怎么才能让她走?
没有朝廷旨意,秦良玉绝不会动;可要是等朝廷下旨,江南的乱兵说不定都到衢州了。
徐可求正愁得打转,堂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差役撩着门帘进来,单膝跪地:
“抚台大人,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之子奢寅,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奢寅?”
徐可求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奢寅是奢崇明的长子,性子比他父亲烈,平日里除了处理永宁宣抚司的事务,很少来重庆府。
今日突然到访,还说有“要事”?
他这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