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东门外的战场,硝烟尚未散尽。
寒雪冲刷着满地的兵器残骸与暗红血迹,将泥泞的土地泡得黏稠,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与湿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李辅明一身征尘未洗,明光铠上溅满了泥点与暗红色的血渍,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俘虏,眉头微蹙。
昨日一场血战,仅用一日便击溃十万乱民,可收拾残局的工作量,远比厮杀更耗心神。
这场收拢俘虏的工作,足足持续了五日。
起初,溃败的乱民四散奔逃,有的躲进附近的山林,有的藏匿在村落的柴房,甚至有不少人跳进冰冷的运河,试图顺流逃窜。
李辅明只得分兵四路。
一路封锁山林入口,喊话劝降。
一路逐村搜查,清缴散兵。
一路沿江布防,拦截水上逃犯。
最后一路则在战场周边设卡,收容主动投降的乱民。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调度,直到深夜才能在帅帐中稍歇,连铠甲都来不及卸下,只靠热茶驱散一身寒气。
五日后,俘虏名册最终汇总到李辅明案前。
四万五千三百馀人,密密麻麻的名字占满了整整三卷黄麻纸。
他坐在帅帐中,眼神锐利如刀:“将首恶与骨干单独列出,即刻押解南京,交由三法司会审。”
帐下亲兵领命而去,很快便将百馀名头裹红巾的贼首拖拽而出。
这些多是王好贤麾下的天将、降官与海盗头目,个个神色颓丧,却仍有几分桀骜,被押走时还在低声咒骂。
而剩下的四万馀俘虏,则被分作三批仔细筛选:
第一批是各类工匠。
李辅明特意让人请来南京工部派来的技官,在俘虏中逐一甄别。
打铁的铁匠、能造船的木匠、擅制器的铜匠、懂纺织的织工,甚至连会修锅补碗的小匠,都被单独挑出,登记造册后用马车送往南京。
“如今宫中工坊与科学院扩产,正缺人手,这些工匠送去,能补工部之缺。”
李辅明望着被带走的工匠队伍,这些人虽曾为乱,却有一技之长,留之有用。
第二批是青壮百姓。
约两万馀人被编入民夫营,配发粗布麻衣与农具,交由江南救灾司调度。
他们中有的将随救灾司官员前往镇江、常州各地,参与清丈土地。
此前江南士绅隐匿田产成风,借此次兵祸后的土地重新丈量,正好厘清田亩归属。
也有的则被派去兴修水利,疏通淤塞的河道与堤坝,为来年春耕做准备。
“让他们用劳力抵罪,既解了救灾司人手之困,也让他们有机会改过自新。”
李辅明对救灾司的官员嘱咐道。
第三批则是馀下的万馀百姓,多是无技无业的流民。
他们被集中送往漕运码头,登上北上的漕船,目的地是辽东。
“辽东虽已平定建奴,可荒地千里,急需人手开垦屯田、修筑堡寨。”
李辅明看着漕船扬帆远去,喃喃自语。
“江南遭兵祸却人丁仍盛,辽东需开发而地广人稀,这般迁徙,也算两全。”
此时的辽东,朱由校先前派去的官吏已着手整顿,这些流民到了那里,将分得土地与农具,成为戍边的民户,为稳固辽东根基添砖加瓦。
而做完了这些事情。
常州大捷的消息,也是传到了镇江府的袁可立的帅帐。
袁可立身着藏青色官袍,接过斥候递来的捷报,直到看清“大破乱军,俘四万五千馀”的字样,他才长长舒了口气,紧绷多日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
他转身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松江、嘉兴、苏州连成的红在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自王好贤起兵一月馀,从松江窜至嘉兴,再陷苏州,十万之众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士绅惶惶,旧弊显露。
虽然这正是他想要的“乱中求治”,可每一日,他都在担忧这股乱军失控。
毕竟,从五万到十万,王好贤的扩张速度太快,若其麾下有半个能打的将领,若乱民真成了气候,别说整顿江南,恐怕南京都要震动。
“还好,终究是草包。”
袁可立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
王好贤空有十万之众,却无军纪、无战力,遇着李辅明的六千精锐便一溃千里,这般不堪一击,倒让他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看来,“以贼清弊,逐贼整土”的战略,还能继续走下去。
“部堂,看来这心头大石,总算能放下了。”
英国公张维贤身着戎装,大步走进帐中,脸上带着难掩的笑意。
他刚从京营军营赶来,听闻捷报便立刻寻袁可立议事。
“李辅明这一仗打得漂亮,既挫了贼锋,又俘了数万乱民,算是给江南战局开了个好头。
接下来,是不是该挥师东进,收复苏州府了?”
袁可立抬手示意他落座,亲手为他斟了杯热茶。
“不急着攻苏州。眼下常州虽定,可无锡仍在贼军掌控中,那是常州通往苏州的要道,若不先拿下无锡,我军侧翼便有隐患。”
“陛下给的三个月期限,已过一月。
接下来,咱们不急于求成,先稳扎稳打收复常州全境,拿下无锡,将贼军逼回苏州。
之后,便沿着苏州、松江、嘉兴、湖州、杭州的路线,一步步将王好贤往南赶。”
“逐贼而进?”
张维贤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般步步紧逼,虽稳妥,却耗时耗力,为何不集中兵力一举剿灭?”
袁可立闻言,轻笑一声。
“英国公有所不知,我要的不只是平叛,更是借这股贼乱,扫清江南积弊。
王好贤所过之处,士绅或投贼或逃窜,旧有的土地兼并、宗族势力、官场贪腐,都在乱局中暴露无遗。
咱们跟着贼军的脚步,每收复一地,便立刻让救灾司、清田司的官员跟进。
清丈土地、核查户籍、整顿吏治,将陛下的新政一点点铺展开来。”
“等把王好贤从常州赶到苏州,再赶到松江、嘉兴,沿途各州府便都经了一遍整顿。
到那时,士绅隐匿的田产清出来了,贪腐的官吏揪出来了,流民安置妥当了,陛下的新政在江南便能稳稳立足,再无阻碍。”
张维贤望着舆图上连成一线的圈点,瞬间明白了袁可立的深意,不由得颔首赞叹:
“部堂这盘棋,下得真大!借贼乱为刀,削去江南旧疾,既平了叛,又安了民,还能推行新政,一举三得啊!”
袁可立端起茶杯,望着窗外的飘雪,语气沉稳:
“明日便传下令去,命李辅明休整三日,而后率部北上,收复无锡。
咱们一步一步来,待江南整肃完毕,便是王好贤的死期。”
张维贤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感慨非常。
陛下有手腕,并且还心狠。
这是天生当皇帝的料啊!
如此一来,这大明,恐怕没有什么能给挡住陛下的了。
另外一边。
应天府。
南京。
镇监府中,镇守太监高起潜,科学院宋应星、江南织造局江宁局提督织造太监李明博三人,正在堂中。
主位上,镇守太监高起潜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圈椅里。
他目光扫过堂中两人,他缓缓开口。
“与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的约定,还有一个多月便要交货,那几十万匹丝绸,江宁织造局这边,能按时凑齐?”
本来交货期限已经到了,朱由校派官员和这些商人商量,推迟两个月交货。
站在左侧的宋应星当即上前一步,他躬身答道:
“镇监放心,科学院工坊已造出百台纺纱机,此刻正安置在江宁织造局的新厂房里。
前日我去看过,织工们虽还生涩,但每日能织出的生丝,已是旧法的二十倍不止。
只要生丝原料跟得上,一个月内织出三十万匹绸缎,绝无问题。”
右侧的江宁局提督织造太监李明博连忙附和。
“宋主事说的是。咱们已从流民里挑了两千多有织丝经验的妇人,分三班轮值,厂房里的织机日夜不停。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尤豫。
“生丝原料和熟练织工,之前一直是个难题,那些江南绸商攥着桑园,不肯轻易出货。”
高起潜闻言,忽然低笑一声。
“李公公这话,放在江南乱前或许没错,可如今嘛。生丝与织工,现在最是不缺了。。”
他这话一出,宋应星和李明博皆是一愣。
高起潜坐直身子,继续道:
“你们忘了?之前那些绸商,仗着士绅撑腰,囤积生丝、哄抬价格,连织造局要采买,都得看他们脸色。
可如今呢?松江、嘉兴的士绅要么被抄家,要么被押解进京,剩下的那些,连自家桑园都快保不住了,哪里还敢跟织造局作对?
前日苏州府的绸商王福来,主动送来十万斤生丝,还说‘愿为朝廷效力’,生怕咱们算他之前的旧帐。”
“还有织工!”
“松江、嘉兴一乱,那些依附绸商的织户,怕被乱贼掳走,纷纷逃来南京。
咱们在城外置流民时,一听说织造局招织工,管吃管住还发月钱,报名的人挤破了头。
如今不仅熟练织工够了,连学徒都招了五百多,往后不愁没人手。”
宋应星闻言,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般说来,之前费尽心机都办不成的事,倒因这场乱局,顺理成章了。
只是陛下特意交代,不许再用绸商的小作坊模式,要在南京开‘工厂’,招收工人按月发薪,还得按织出的绸缎数量计件算钱。
这法子倒是新奇,我起初还琢磨不透。”
“琢磨不透?”
高起潜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热茶,眼神锐利起来。
“宋主事是科学院的能人,该明白这其中的门道。
你那三十八纱锭纺纱机,寻常小作坊买得起吗?
就算买得起,出了故障,没有科学院的人,谁能修好?
陛下要开工厂,就是要把织户从绸商手里抢过来,牢牢攥在织造局手里!”
宋应星在一边奉承道:
“镇监说得是!
起初我是琢磨不透,但后面就想明白了,陛下这是釜底抽薪啊!
您想,咱们的纺纱机效率高,织出的绸缎成本比绸商低三成。
再按月发薪、计件算钱,织工们能拿到的银子,比在绸商作坊里多一半。
谁还愿意跟着绸商干?
等皇庄的官营桑园明年开春投产,生丝也能自给自足,到时候,江南的丝绸生意,就全是织造局的了!”
“可不是这个理?”
高起潜放下茶杯,语气带着几分得意。
“那些绸商、士绅,靠着丝绸生意盘剥百姓、囤积财富,朝廷要推行新政,首先就得断了他们的财路。
如今借着乱局,收了他们的桑园、织户,再用机器压低成本,日后丝绸的利润,就全归官府。
这不仅是为了与西夷通商,更是要从根上,改了江南的经济格局!”
“咱们已在南京城内置了三座大工厂,每座能容五千织工。
这个月就能开工,到时候,不仅能按时交货,还能多织出几万匹,以备不时之需。
那些逃来的织户,听说能进工厂,都恨不得立刻上工,连家都安在了工厂附近的棚屋里。”
宋应星眼神闪铄。
“如此一来,那今岁,织造局的任务,就能给完成了。”
高起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飘雪,说道:
“光是完成织造局的任务,可不够。”
“陛下说了,江南的问题,不只是士绅作乱,更是经济被少数人把持。
如今借着平叛的机会,既要清剿乱贼,也要整治经济。
等丝绸生意拢断了,下一步,就是盐、茶、粮,都要收归官营。
到时候,江南才能真正安稳,新政才能推得下去。”
“这些,都得靠你们用心办事了。”
宋应星和李明博闻言,齐齐躬身,奉承道:
“陛下英明,镇监运筹惟幄,我等定当尽心办事,不辱使命!”
相比于官军这边的诸事顺遂,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在无锡的心情可就不美丽了。
城中府衙大堂。
王好贤猛地将手中的瓷碗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他身着的锦袍沾着泥点,原本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乱着,脸上没了往日“教主”的威严,只剩被战败点燃的烦躁与焦虑。
“天命之子?”
他低声咒骂。
“狗屁的天命!一个常州府,就把老子的十万弟兄打垮了!”
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常州城外的惨状:
李魁奇的三千乱民被火炮轰得血肉模糊,李铁头的五千精锐像割麦子般倒下,十万大军溃逃时互相踩踏,连他自己都差点被官军骑兵追上。
那是他从未尝过的败绩,也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的阴影。
之前拿下嘉兴、苏州时的得意,此刻全变成了扎心的嘲讽。
他以为自己能席卷江南,到头来却发现,在真正的官军面前,他的“义军”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纸糊玩意儿。
“教主。”
堂外,徐承业躬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棉袍,语气小心翼翼。
“天寒,您先换上暖和的衣裳。属下琢磨着,咱们眼下虽败了,却不是没有转机。”
王好贤瞥了他一眼,没接棉袍,只是不耐烦地挥手:
“有话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徐承业连忙放下棉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教主,依属下看,咱们当务之急是练兵。
兵多不如兵精,之前咱们靠流民充数,看着人多,实则不堪一击。
若是能选出精锐,好好操练,下次再遇官军,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王好贤的眼神动了动,说道:“练兵自然要练,可怎么练?难道让那些只会扛锄头的流民,突然变成能打仗的兵?”
“当然不是。”
徐承业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赶紧说道:
“教主麾下不是收编了不少卫所降兵吗?
像侯承祖、白钦这些人,都是懂练兵的老将。
还有之前海宁卫、嘉兴卫的降兵,至少会列阵、会用刀枪。
咱们以这些人为骨干,从流民里挑选精壮,让他们带着操练,不出一月,义军的战斗力定能飙升!”
这话刚说完,王好贤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盯着徐承业,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以卫所兵为骨干?那我问你,练出来的兵,是听我的,还是听侯承祖、白钦的?”
徐承业心里咯噔一下,额角冒出细汗,连忙躬身道:
“自然是听教主的!那些卫所兵不过是教头,兵权还在教主手里!”
“哼,说得轻巧。”
王好贤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外面散乱的溃兵。
“侯承祖这些人,本就是大明的官,降我不过是权宜之计。
真给了他们兵权,练出精锐,他们倒戈相向怎么办?
到时候,我这‘教主’,岂不成了他们的傀儡?”
他心里早有盘算:
徐承业这话,看似为他着想,实则是想拉拢卫所降兵。
毕竟徐承业本就是士绅出身,与侯承祖之流更对脾气。
若是真按徐承业说的做,他手里的权柄迟早要被稀释。
“要练兵,也得用我自己人。”
王好贤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
“让十二天将带着亲信流民练,卫所兵只许教招式,不许碰兵权。
慢些就慢些,至少练出来的兵,是我能牢牢掌控的。”
徐承业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仅靠流民和十二天将,练兵效率极低,要练好一支能给与官军对抗的大军,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
可看着王好贤冷厉的眼神,徐承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躬身应道:
“教主英明,属下这就去安排。”
“慢着。”
王好贤突然开口,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
“光练兵还不够,弟兄们刚败,士气低得很,得找个法子提振士气。”
徐承业愣了愣:“教主的意思是……”
“你去传我的令。”
王好贤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令人胆寒的残忍。
“常州府境内,所有士绅,十日之内必须随咱们返回苏州,带上全部家当、金银、粮食,一个子都不能少。
若是有敢不从的,直接抄家!”
“主公万万不可!”
徐承业脸色骤变,连忙上前劝阻。
“士绅们最重故土,常州又是他们的根基,让他们抛家舍业去苏州,他们定然不肯!”
“不肯?”
王好贤突然狞笑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肯就全抄了!他们的金银,就是咱们的军饷;他们的女人,就是给弟兄们的赏赐!”
他眼中闪铄着贪婪的光。
“常州府有李辅明的精锐官军在,咱们迟早待不住。
既然占不了,不如趁官军还没打过来,把无锡、宜兴这些常州东面的州县洗劫一空!
弟兄们抢了金银、抱了女人,士气自然就上来了。
到时候,就算回了苏州,咱们也有资本再跟官军斗!”
徐承业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王好贤所谓的“提振士气”,不过是放纵手下劫掠百姓、搜刮士绅。
可他看着王好贤眼中的疯狂,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自从常州战败后,这位“教主”就变得愈发残暴、短视,只想着眼前的利益,根本不顾及长远。
这样的主公,望之不似人主。
局势若是继续发展下去。
他们当真能给在江南站住脚跟?
他的这个主公王好贤,当真能给成为第二个朱元璋哦不,王明璋?
徐承业突然感觉,自己的前途有些晦暗不明了。
他搜哈押宝的人,好象不是非常的靠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