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樊千秋,我伊稚斜当众磕头,单于尸首分我一半!
另一边的东营里,匈奴人听不到樊千秋与军臣单于的对话,更看不到后者挥刀自刎的画面。
但是,他们却眼睁睁地看到了双方最后的那场搏杀。
尤其是汉骑散开之后,一地血淋淋的尸体暴露无遗。
再说此乃汉人“假扮”,无论如何都是站不住脚的。
所以,东营营门之后,气氛很微妙,空气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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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被兰咄禄强力压下去的议论声,再次钻了出来。
当户且渠丶千长百长丶老巫老祝丶寻常战兵——都小心翼翼地用古怪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一言不发的右贤王兰咄禄。
匈奴人内斗并不少见,单于的王座上更是沾满了血。
可是,自家内斗搏杀和“勾结汉人,出卖单于”却是两件轻重不同的事。
纵使此间多是右贤王兰咄禄的亲信,可他们心中仍对此心怀强烈的不满。
他们不敢说,却敢怒。
莫说是这些“外人”,就连面色铁青的兰咄禄本人,也有一些站不稳了。
自己的大兄丶威震大漠的大单于丶匈奴人的狼和鹰——被自己给害死了?
他眼睛的馀光环顾四周,看到各处投来的怨怒的目光,忽然,不寒而栗!
兰咄禄的嘴巴动了动,想要对自己的麾下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迟疑了许久,他才故作镇定地转身,直面一众麾下,挤出几分勉强的笑。
“定是汉狗的诡计!想丶想骗我等出营!如今天色已经暗了,定有伏兵!”兰咄禄板着面孔,道貌岸然地指了指外头高叫道。
“”一阵沉默,无人应答,只有风吹草动之声以及冰冷彻骨的目光。
“——”兰咄禄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心中一亮,振臂呼喊道,“汉狗阴险!坏我大事!我与樊贼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仍是沉默,就连他最信任的狼卫,此刻也面有怒意丶默不作声。
“”兰咄禄有些慌乱地四处张望一番,视线终于落到了伊稚斜身上。
“左谷蠡王!此间你最为善战,你来说说,这——是不是汉狗的阴谋?”兰咄禄又朝营外指了指,急败坏,想要得到持。
“”伊稚斜沉默地走到兰咄禄的身边,而后按刀转身看向场间众。
“右贤王——”伊稚斜停了停,目光一变,涌起了悲愤之色,竟哽咽道,“右贤王里通汉贼,害死了大单于!狼子野心啊!“
“”兰咄禄满眼诧异,转瞬怨怒交加,血气不停地上涌,头昏眼花,伊稚斜平日总冷着脸孔,表情从未像此刻这样生动。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右手,指向了伊稚斜,这一刻,他终于全都清楚了。
“你丶你丶你是—”兰咄禄气得不能言语,怒火在眸中腾起,熊熊燃烧: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卡在喉头,什么都说不出。
“我是左谷蠡王!匈奴单于左翼之刃的持有者丶王庭金帐的忠诚狼卫丶鹰旗狼毡的掌旗官——军臣单于最忠诚勇猛的弟弟!“
“你丶你是狗贼!”兰咄禄终于怒骂出来,而后便要去拔刀,可这举动又怎可能躲过常年在沙场摸爬滚打的伊稚斜的眼睛呢?
兰咄禄的弯刀才刚刚出鞘,伊稚斜便伸出一双鹰爪死死钳住,让其动弹不得!
“不知悔改!还想行凶!当真该杀!去向昆仑山神和祁连山神告罪吧!”伊稚斜狰狞怒斥,猛地用力,便将弯刀夺到了手中。
“你怎敢”兰咄禄极其败坏地惊呼道,便想去找别的刀,还未挪开步子,伊稚斜猛扑了过来,一刀便割开了前者的喉咙。
“噗”的一声,血喷了出来,溅了伊稚斜一脸,他顺势转到兰咄禄身后,死死勒住他的额头,用力地往后掰,让血喷得更快。
“二兄走好,日后,我会将你和大兄的骨灰撒到汉人的未央宫去!”伊稚斜手劲并未泄,却说得很轻柔,只有二人可以听见。
用不了多久,兰咄禄的血便彻底流干了,通红的双眼夸张地暴出,渐渐失去了光彩色泽,微黄的瞳仁也散了,再也不能聚焦。
“噗通”一声,兰咄禄瘫软在了地上,如同被宰杀的羔羊一般蜷曲着,彻底没了生息,魂魄追赶着军臣单于的脚步渐渐远去。
伊稚斜面色毫无波澜,他从毡袍上割下一块布,混乱地擦了擦脸上血,才重新看向了目定口呆的场间众人,四周死一般寂静。
“开门!”伊稚斜道。
“——”仍然是沉默。
“开门!”伊稚斜道。
“得令。”终于有人应答了,慌慌张张地打开了东营的大门,哪怕心中有无数疑云在盘旋,此间也无人敢违抗伊稚斜的命令。
“嘎吱”一声响,用胡杨木胡乱钉成的木门打开了。
“褐朵卫,带你麾下的儿郎,随本王出阵,夺回单于尸首。”伊稚斜说道。
“得令。”一个千长忙说道,便开始点调身后战兵。
半刻钟后,伊稚斜率领千馀匈奴骑兵出营,朝着一里之外的汉军疾奔而去。
樊千秋已经看到此景,立刻高声向身边的汉卒下令,汉家儿郎们严阵以待。
酉正时分,两军对垒,相距不过一百多步,樊千秋和伊稚斜同时寻到对方。
此刻,日头挂在西边的山坳间,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落下。
晚霞恰好到了全盛时,给草原上的所有事物染上了一层胭脂。
秋风带来了阵阵凉意,将发黄发枯的荒草吹得“簌簌”作响。
远处,鼓声阵阵丶号角连连—云中城安静地舔舐伤口,匈奴溃兵成群结队地向阴山溃退,鸟兽则远远逃离了此处。
樊千秋和伊稚斜摆足了气势,揣度着对方的实力,相互对峙。
终于,在霞光下,这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刻驱马走向了对方。
最后,他们相隔十步停下了,二人相互打量着对方,他们在对方的身上嗅到了相同的气息。
“我,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伊稚斜先微微倾声平静道,他的汉话比军臣单于的生硬。
“我,天汉游击将军,樊千秋。”樊千秋对此人倒是很好奇,此人的心狠手辣,古今有名。
“樊将军,下了一盘好大的棋。”伊稚斜往西边远处看了看,不见丝毫悲愤,竟只有感叹。
“左谷蠡王,也是收获不小吧?”樊千秋毫不退缩地揶揄道,此话亦是让伊稚斜有些意外。
“单于尸身,还请将军还给我。”伊稚斜的彬彬有礼出乎樊千秋的意料,但前者满脸是血,让这彬彬有礼有些可憎。
“凭什么?”樊千秋咧嘴笑了笑。
“汉人最讲人伦仁德,人死为大,何必如此—歹毒?”伊稚斜面不改色,轻声笑着说道。
“死者为大?在我这,从不作数。”樊千秋冷笑了几声,接着道,“这不是尸体,是你统合匈奴各部的狼毡鹰旗!“
“——”伊稚斜脸色微变,不做声。
“说我歹毒?说我不尊死者?尔等屠戮了大汉黔首官民,又何曾给他们留尸首。”樊千秋不留情面地戳破了伊稚斜。
“樊将军果然很机敏,想骗过你,倒不是一件易事啊。”伊稚斜不恼不怒。
“嗬嗬嗬嗬,左谷蠡王如狼似豺,与你相交,不得不谨慎。”樊千秋答道。
“听说将军是市籍出身,又精通货殖之事,我愿与你交易。”伊稚斜再道。
“恩?交易?”樊千秋有些心动。
“我与你换。”伊稚斜镇定自若。
“换?用什么换?”樊千秋问道。
“我愿以汉礼向你顿首下拜。“伊稚斜道。
“恩?”樊千秋一时有些不明白。
“日后,我成为大单于,此事会成就你的美名,上算。”伊稚斜波澜不惊地看了看樊千秋身后的骑兵道,“他们会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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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大王能屈能伸,倒是比军臣单于更舍得出去!”樊千秋明夸暗讽道。
“活着丶掌权丶得利—三者最为重要。”伊稚斜轻描淡写地举起三根手指。
“倒说得有理,可是——”樊千秋故作迟疑,才道,“这交易,你获利。”
“何以见得?”伊稚斜故作不明惊诧地问道。
“拿到军臣单于的尸首,这是得利一;为军臣单于甘愿受辱的美名,这是得利二。”樊千秋伸出了食指和中指这两根手指。
“—”伊稚斜的面色微微有变。
“而本将只得一利。”樊千秋收回了食指,竖着一个中指,在伊稚斜面前晃动。
“—”伊稚斜不知道这是何意,却感受到了侮辱,终于露出些许不悦的表情。
“所以,这交易不如改上一改。”樊千秋笑着说道,把自己那根中指收了回来。
“怎么改?”伊稚斜有些焦急地问道,而后不易觉察地朝西边和北边望了两眼。
与此同时,樊千秋也朝东营方向看去,在平静淡定之下,亦有几分担忧和顾虑。
他们二人都在虚张声势,也都有顾忌:生怕拖久了生变,让微妙的平衡被打破。
“我留下首级,尸身可给你。”樊千秋开出了价码。
“不可,本王要将首级取走。”伊稚斜平静地还价。
“你若是不愿,那就罢了,你磕不磕头,无伤大雅。”樊千秋故作漫不经心道。
“那本王便抢!”伊稚斜终于有了怒意。
“好!那便再战过一场!我求之不得!”樊千秋寸步不让,更把手按在了剑上,贪婪地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善于虚张声势的两人都不后退,在越来越暗的夕阳下暗中角力,查找着对方的破绽,更不敢后退一步。
但是,时间不等人,终究有人要后退的,所图更大的伊稚斜暗叹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将高仰的头微微低下了。
“这笔交易,可以换,你要首级,尸身归本王。“伊稚斜点了点头答道。
“左谷蠡王,瑞智!”樊千秋拍手笑道,而后转过头,呼喊了一声卫广,后者立刻带人抬来了军臣单于的尸体。
除了脖子上的豁口外,军臣单于的尸体并无别的伤痕,那些狼卫很忠诚,倒是将军臣单于的尸体保护得很妥当。
“卫广,把军臣单于的头割下来。”樊千秋摆手说道。
“——”卫挑衅地看了眼伊稚斜,答道,“诺。”
接着,他便掏出了怀中的匕首,蹲在军臣单于的身边,庖丁解牛一般一刀刀将对方的人头割了下来。
军臣单于的血早已经流干,否则又是鲜血淋漓的场面。
“将军!请验过!”卫广说道。
“恩,你且收好。”樊千秋道。
“诺!”卫广将人头夹在腋下。
“让儿郎们过来。”樊千秋道。
“诺!”卫广向身后跑了过去。很快,汉骑来到了樊千秋的身后;不用樊千秋提醒,伊稚斜亦召来了身后战兵。
双方眼中都有怒意,但是樊千秋和伊稚斜这两个领头者都很平静。
“——”樊千秋轻轻地点点头。
“—”伊稚斜刻翻身下马,在众目睽睽只在,“噗通”声以汉礼拜了樊千秋的面前,接着又连续三次顿首。
“大王!”匈奴战兵惊呼起来,而后是一阵骚乱,甚至传来一阵阵骂声,骂的不是伊稚斜,是樊千秋这“汉狗”。
“住口!”伊稚斜直声嗬斥道,才又转向樊千秋,假装哽咽道,“为求大单于尸身,我伊稚斜,甘愿下拜顿首!“
“天汉皇帝仁德广布四海,纵使军臣屡屡进犯大汉边塞,本将亦可让他的一缕魂魄回归大漠,往尔等好自为之!“
樊千秋说完这段交易之外的“场面话”,也不给面色铁青的伊稚斜回嘴狡辩的机会,立刻下令,率军向云中去了。
“可恶!可莫让本王在大漠上捉住你!”伊稚斜咬牙腹诽了一句,便走到了军臣单于的尸身面前,抱起了这残躯。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远处通红的日头,逼得自己流下了几滴眼泪,而后才转身,走到数百战兵的面前。
此刻,他已重新恢复了那副冷若昆仑积雪的面目,全然不见刚刚与樊千秋“谈交易”
时的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