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候,再蠢笨的人也明白兰咄禄此举的深意了,纵使是心怀不满,也不敢再站出来进言了。
他们在弯刀的威逼下,只能沉默无言地重新看向远处,看着那队越来越慢的“匈奴人”被汉人的骑兵一点点地追赶上来。
兰咄禄眼色最为寒彻,他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可言了:即使远处“匈奴人”侥幸逃脱了追击,也要让他们“死”在营外!
远处的樊千秋不知两里之外那匈奴东营中发生的变故,他眼中只有那队离他越来越近的“残兵”。
又追了一里,两者之间只有二百步距离了,近在咫尺!
“三矢抛射!截住去路!”樊千秋挥剑指向前方下令。
他的身后先是一阵鸣镝射出,接着又升起更密的箭雨!
消音了片刻,这些箭簇便落在了那队匈奴骑兵的头上。
一阵混乱后,最前面那十几骑纷纷中箭,栽倒在地上。
后头的骑兵只好猛勒缰绳,然后再策马从两侧绕过去。
这一停一绕,不仅速度变慢了,还消耗了战马的气力,与身后汉骑的距离一点点地拉近了——
樊千秋在眼中,心中顿时一喜,连忙再一次下令抛射。
如法炮制三轮后,众汉骑的箭囊射空了,但也终于将这股匈奴溃兵的速度和意志消磨殆尽了!
距离匈奴人东大营还有一里之时,樊千秋终于率领麾下汉骑从两侧绕到这股匈奴溃兵的身侧!
这汉骑就象两支缓缓伸出的手臂,在前方一点点靠拢—最终,稳稳地合在一起,捏成拳头。
后队往前,前队掉头,快速变阵,很快,他们便将这支匈奴溃兵团团围住了!
一千馀人对一百馀人,后者绝无逃脱的可能!
汉卒的战马都已累得极限,不停地喷着白气,层层汗珠从皮毛下浸出来,在夕阳下如同血滴。
何止是马,汉卒们的气力也已经快要耗尽了,手中的刀剑都布满了缺口:可心中的战意正盛!
他们眼中升腾而起的红光,也不知道是鲜血,还是天上的晚霞。
相反,被汉骑围住的匈奴人其实还留有体力,但是已经绝望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汉人骑兵,尤如从黄泉走出来的鬼。
过往,这些匈奴人的刀剑不知饮了多少汉人的血,而今日也是头一次尝到了被人围猎的恐怖。
而消磨他们最后一点斗志的不是汉人,而是一里之外紧闭营门的匈奴人:竟无人来救援他们。
身上流淌着同一种血,他们当然晓得对方为何不开营门:要么是畏惧了,要么是要从中获利。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结果是一样的:自己已成了被狼群抛弃的孤狼了。
“让开,让本将过去。”被护骑挡在身后的樊千秋轻道,因为一直吼着下令,嗓子火辣辣疼。
“诺!”身前众护骑道,让开一条路。
“”樊千秋握紧剑,坐得直了些,策马来到了人前,屠个夸吕擎着大旗,跟在他的身后,张德一和郑衮护在两侧。
他刚一露面,这千馀汉骑的目光便追了过来,投向了他,而后“刷”地一声,整齐地行军礼!
残阳铺洒着,照在他的身上,让此间气氛格外肃穆庄重。
十几步之外的那些匈奴人亦看向了他,两眼浮动且不安,连那些见惯了风沙的胡马都慌乱了。
“本将樊千秋,大汉靖安侯、廷尉正、边塞总督、游击将军!”樊千秋按剑报上自己的名号。
“—”匈奴人的阵营中又一阵骚乱,如同听到了鬼怪的名字,这个名字给了他们太多惊吓。
“请军臣单于出来相见!”樊千秋道,气定神闲,丝毫不惧不远处还有数千匈奴人虎视眈眈。
匈奴人都能猜测出来的事,他又怎么能看不穿呢?而且,他只会比这些匈奴人看得清楚一些。
“——”一阵沉默,对面无人应答他。
“军臣单于,我敬你是枭雄,才以礼相待,可莫逼本将失礼!”樊千秋威胁道。
“—”又是沉默,而后一句匈奴语从人群中传出来,战兵分开,留出一条道。
一个披着大氅的匈奴老人在一群巫祝的簇拥下出来了,脸色蜡黄、精神萎靡、歪歪斜斜——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有锐意。
“汉将樊千秋,请见军臣单于。”樊千秋微微倾身道,而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对方。
这个赫赫有名的匈奴单于,与普通老者也并无二致嘛,白发苍苍、皱纹斑斑,未见惊人的样貌。
“你是樊千秋?”军臣单于终于开口了,他的汉话倒是很地道,未有半点胡音。
“大单于果然有一双鹰眼。”樊千秋赞道。
“樊哙——是你的什么人?”军臣单于问。
“舞阳侯与我并无干系,我乃市籍出身,历代祖先都是卖棺的。”樊千秋笑道。
“—”军单于起初是不信,但随即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冷笑道,“好啊,卫是骑奴,你是市籍,汉人人才辈出!“
“本将不过是米粒之光,不敢与车骑将军这轮明月争辉?”樊千秋谦虚回答道。
“今次,你带来了多少人?”军臣单于脸色一变忽然问道。
“单于不如猜猜。”樊千秋笑道。
“三万?!”军臣单于寒声问道。
“错了。”樊千秋摇了摇头笑答。
“一万?!”军臣单于眉眼间的阴郁加重几分。
“错了。”樊千秋又摇了摇头道。
“八千?!”军臣单于的面目由红紫变成灰黑。
“是两千!”樊千秋给出了答案。
“只有这两千?身后并无后援?”军臣单于脸上的黑雾是越来越重了。
“诚不欺单于,确实只有两千。“樊千秋笑道。
军臣单于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些,而后便“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大单于!”周围的巫祝和狼卫立刻惊呼起来,便想围上去,却被军臣单于抬手拦住了。
“好好好!你胆大包天!我自愧不如,败了!”军臣单于直起身,擦了擦嘴角的鲜血道。
“大单于,你不是败给了我,而是败给了你的弟弟们。”樊千秋笑着朝东营方向指了指。
“”军臣单于岂会听不懂此言,他强忍脑后阵痛,强装不甚在意,视线仍然很平静。
“大单于,你愿不愿降?”樊千秋收起了笑容,他不想再等待了,同样波澜不惊地问道。
“呵呵呵,你可见过投降的匈奴大单于?”军臣单于不屑一顾道,仿佛樊千秋在说梦话。
“也许,今日能见到?”樊千秋故作镇定地问,他并不能确认东营的匈奴人会不会来救。
“今日,你也见不到。”军臣单于如一头受伤的老狼,虽然有些颓丧,却仍旧不失威严。
“先到长安城去纳降,县官定不伤你性命,日后还会再让你回大漠。”樊千秋开出条件。
“豺狼若被捉过一次,哪怕只关一日,也不是狼了,是犬!是摇尾乞怜的犬!”军臣单于断然拒绝,嘴角挂着嘲讽的冷笑。
“若能重回草原大漠,头狼仍是头狼,仍可统领汹汹群狼,何必求死?”樊千秋再劝道。
“群狼—不会认的。”军臣单于道,在渐起的晚风之中,白须灰发随风而动,很苍凉。
“昔日大汉大将军韩信,受胯下之辱,终灭尽秦国老卒。”樊千秋举出了最有名的例子。
“呵呵,韩信嘛,我听说过,”军臣单于眼中闪过了狡诈,冷笑再道,“最终死于妇人之手,可比胯下之辱,更辱百倍!”
“”樊千秋愣了愣,倒是没想到对方会知道这一掌故。涉及吕后太祖,樊千秋不好再答,此时倒是只能沉默了下来。
“何况,你会好心放本王回去报仇?羔羊竟想蒙骗苍鹰?简直是笑话!”军臣单于咧开嘴,仰天大笑,沙哑的声音如风吹砂砾。
“被你的弟弟们蒙骗,你难道不恨?回去了,你可以争。”樊千秋激道,他暗暗眺望远处,营门紧闭,倒为此人感到有些悲凉。
“恨?当然恨!不过,兰咄禄能狠心这一次,倒有些资格当大单于了,嘿嘿嘿!”军臣单于边笑边喘,眼中渐渐升起癫狂之色。
“不是兰咄禄—是伊稚斜。”樊千秋淡道,匈奴往事记载不多,他在史书上未见过兰咄禄这个名字,想来,是完不成大业的。
“伊稚斜?”军臣单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居然笑道,“我倒未想到,这竖子心思比北海深。”
“他一直在骗你,他才是最毒的那条蛇!”樊千秋有些焦急,场间局势未明,四周还有强敌,夜色又近,再往下拖,容易生变。
若是保险一些,便该果断冲过去展开搏杀,可是,让军臣单于主动到长安城投降,这军功实在太诱人,他才耐着性子出言劝降。
“你的这番说辞,只是想让我等内斗;日后即使放我回去,亦只是想让我等内斗,好坐收渔利。“军臣单于的汉话说得很流畅。
“他——””樊千秋还未脱口而出,被军臣单于先给打断了。
“他若真的这样做了,那确实是一条毒蛇,但是——他能咬死我和兰多禄,也能咬死你们!”军臣单于笑着从喉咙里挤出此言。
“伊稚斜会杀了你的儿子于单。”樊千秋字字清淅地再道,他的耐心与身后挂在山边的夕阳一样,所剩无几,快要消耗殆尽了。
“”军臣单于眉间皱了皱,终于有了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却又如释重负地笑了,“那也——杀得好,活下来的才是头狼!”
“—”樊千秋中的热络终于凉了,他不得不承认个事实:在旷野奔腾过的马,是不愿意被圈养的,更不愿被人鞭策驾驭。
招降军臣单于,是异想天开啊。
“听令!”樊千秋缓缓抬起手,寒声下令道。
“诺!”疲惫的汉骑再次举刃。
“冲”樊千秋刚刚只说了一个字,对面的军臣单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身侧狼卫的弯刀,横在自己老迈的脖子上。
“樊贼!本王不当你的垫脚石!”军臣单于痛快地笑吼了出来,而后挥刀朝脖子狠狠地抹了下去。
寒光一过,鲜血从那红通通的豁口里喷出来,染红身前一丈的枯草。
“大单于!“身边众郎卫和诬祝终于回神,哭嚎着围向了军臣单于。
“嚯嚯嚯——呜呜呜——吾、吾乃自刭,非他杀也!”军臣单于吐着血沫完这句话,身体猛地抽搐起来,眼睛瞪大,红如夕阳。
终于,在一声无声的“砰”中,他的生机终于流尽了,魂魄化作鹰,在晚霞轻抚下,搏击长空,眷恋许久,才朝崐仑祁连飞去。
而后,那残破的身躯摇晃片刻,从马背上摔倒了下来,无半点生机。
老谋深算的军臣单于确实输了,但在临死前算计了樊千秋一把:阵斩单于,是何等的功劳和威名,怎可以让这竖子轻易拿去呢?
“倒是太贪心了些,让这老贼钻了个空子,大意了,可是——何人知道你不是我斩杀的呢。”樊千秋皱了皱眉,冷笑着嘲讽道。
“冲杀过去!阵斩军臣单于,将胡酋的头割下来!!”樊千秋怒吼。
“诺!”樊千秋身后的汉骑齐声答罢,便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与残馀的单于狼卫厮杀在了一起。一时之间,寒光照在血肉上。
半刻钟之后,汉骑再次退散开,被围困的匈奴狼卫几乎已被斩杀殆尽了,只有二三十个扔下手中的弯刀,匍匐在地,不停求饶。
大部分老巫倒是活了下来,一个个面目呆滞地跌坐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口中念念有词,定是在向崐仑山神和祁连山神求活路。
“卫广,将军臣单于的尸首找出来。”樊千秋说道,在刚才这场混战中,军臣单于的尸体已经与匈奴狼卫的尸体混杂在了一起。
“诺!”不远处的卫广答完便下马,带着兵卒跑到尸体当中搜寻了起来。
樊千秋也不敢大意,立刻下令整队,再次排好数组,与一里之外仍然静悄悄的匈奴东营遥遥相望,鼓足气势威慑这些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