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三公九卿喝兵血?!骇人听闻!
“若下官没有记错的话,战死燧卒的烧埋钱是三千钱吧。”樊千秋答道,但是却已经不太敢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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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一人是三千钱,樊公果然是好记性,能记下次数,你是个好官,亦是良将。”丁充国点头。
“”樊千秋因为未答错而松了口气,可丁充国却并未像先前那样表示满意,脸色反而更严肃了。
“那坠楼而亡的燧卒丶被狼叼走的燧卒丶从马上摔死的燧卒,病死的燧卒——又能拿到多少烧埋钱呢?”丁充国咄咄逼人道。
“这”樊千秋一时语结,他从未想过这些“意外”而死的燧卒算不算作战死,能不能拿到烧埋钱。
“姑且不论这些横死的儿郎,还有那些断了手脚,折了脊椎的儿郎,又能拿到多少钱?”丁充国身体前倾,虎视耽耽道。
“”—”樊千秋更答不上来,不管是大司农还是丞相府,又或者是门可罗雀的太尉府,恐怕都不会记录有这笔钱的数目。
隧卒不是都国兵,更不是南军北军,甚至不如寻常卒役,他们是大汉最为普通的正卒,而且还远在边塞,朝堂无人关注。
在长安的朝堂上,在保存文书的中央官署中,在刘彻的宏图大业里—成守边塞的几十万卒,都只是个冷冰冰的数目。
甚至作为数目,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单独列出,只能总和在一起,化为区区墨迹。
在上位者的眼中,给这些“数目”发些粗粮丶粗盐和菜金,便算是宽厚仁慈了。
至于“生老病死”,不在这些上位者的眼中。
就象樊千秋自己,有时不也把他们当成数目?
冬季赐一锅羊汤,夏季分一碗绿豆羹,便已经自觉不错了。
樊千秋对万永社的子弟很慷慨,因为后者是他的“屏藩”。
可几十万卒亦是大汉的屏藩,难道便应该被世人忽视吗?
不用丁充国再继续往深处解释,樊千秋知道这钱去了何处。
“关市市租的钱,用在这些燧卒的身上了?”樊千秋问道。
“”—”丁充国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毫无遮拦地承认。
“贩私的那些钱,也用到卒的身上了?”樊千秋再问道。
“—”丁充国仍不做声,而是再点点头。
“为何不向县官奏明此事?”樊千秋虽然心中已有了答案,却仍忍不住问出来。
“起初,朝廷是真的缺钱;后来,又是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南军北军要用钱,征伐瓯越要用钱,修建宫殿也要用钱,所以——”
“所以,只能苦一苦燧卒?”樊千秋接过了丁充国的话锋,不禁在心中感叹,果然是日头底下没有新鲜事。
“是啊,燧卒本就是粗鄙,又有几人能象卫将军那般一朝得势,飞黄腾达?”丁充国对卫青并无太多恶意,有的只是感慨罢了。
“”—”这次轮到樊千秋默不作声了,他稍稍授了授自己的思绪,发觉还有一些事情看不明白。
“征到的市租和递解少府的市租之间足有两亿多钱的差额,每年用不尽吧?”樊千秋眯眼问道。
“自然是用不尽。”丁充国点头,他并未着急去解释缘由,而是笑着等樊千秋继续自己往下问“每年剩下多少?”樊千秋先道。
“约一亿半两钱。”丁充国答道,眼晴稍稍亮了起来,继续鼓励樊千秋往下问。
“结馀的一亿钱—去了何处?”樊千秋追问。
“你真想知道吗?”丁充国笑问。
“自然想要知道。”樊千秋点头。
“不怕惹祸上身?”丁充国又问。
“是祸怕下官惹。”樊千秋笑答。
“—”丁充国赞许地点了点头,才道,“这些钱—去了长安城各处宅院,这些宅院,你熟。”
“”樊千秋虽然心中已经有了预想,可听到此处,仍怒不可遏地站起身,心中的怒火“赠”地燃起,更将拳头紧紧地住。
此刻,天上本就堆积如山的乌云更密了,在强风的吹拂下,快速地卷舒翻滚一眼看过去,峰峦如聚,象极了狂怒中的汪洋。
“””樊千秋看着这苍茫壮丽的景色,只觉得风有些冷,他咬牙切齿地压抑心中怒意,良久才说道:“他们,这是喝兵血!”
“喝兵血?樊公总能说出恰如其分的字眼啊。”丁充国叹道,示意樊千秋坐下。
“丁府君,这钱就不能不给?”樊千秋皱着眉再问,“将所有市租如实上递,再向县官奏明此事,县官圣明,自会如数拨回。”
“当今县官确实是一个明君,可是—‘如数拨回”恐怕难啊。”丁充国道,“县官要出击匈奴,怎会在燧卒身上多花钱呢?”
“”—”樊千秋默然不答,丁充国说的是实话,就象后世,有了一日千里的装甲兵和闪电战,谁又愿意花钱去修筑马其顿防线?
“而且,不给长安城的那些人喝血?他们有的是办法整治我等,我丁充国不怕丢官,可最后吃苦头的是守在烽燧上的儿郎———”
“断几日粮草,盐里掺些沙,月俸多钱少粮-只要在文书上改上几句话,几十万卒便吃不消。”丁充国摇头,无可奈何道。
他这真两千石的郡守在云中郡自然是一片天,哪怕放眼大汉整个北方边塞,亦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是,在长安,他只是蚁。
丁充国担任云中郡守已有十馀年了,定然不只一次地为燧卒们向天子上书,恐怕都未曾得到过好的结果。于是,只能委屈求全。
一亿钱,便这样悄无声息地被那些高高在上,脸不用吹风,手不用沾血的“诸公”瓜分掉了,简直是骇人听闻,比敖仓案更脏!
“收钱的朝臣,都有谁?”樊千秋不是要名字,而是要黑帐,这么大的利益瓜分,不可能没有帐目!而且,定在丁充国的手中。
“你想查到底?不怕死?”丁充国有些不信道。
“怕,当然怕,下官过往亦怕馆陶公主,可他们死了,下官还活着。”樊千秋道。
“这,不一样。”丁充国笑着摆手,仿佛是在嘲笑樊千秋说的这番话太过幼稚了。
“如何不一样?”樊千秋穷追不舍。
“馆陶公主和堂邑侯只是地位尊崇,这些拿钱的朝臣却是权势滔天。”丁充国道。
“对本官来说,他们都一样。”樊千秋把手放在了剑柄上,用这举动给出了答案。
“””丁充国见状,不再有嘲意,缓缓点头道,“故丞相田丶丞相窦婴丶御史大夫韩安国丶大司农郑当时丶少府江神——
一个一个朝臣的名字从丁充国的口中蹦了出来,每个字都让樊千秋感到不寒而栗,肩膀上的重量也一点点增加。
良久之后,丁充国才停了下来。还好,他的口中并没有出现卫青丶李广丶程不识丶义纵和张汤这些故人的名字。
樊千秋未说话,他才可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很复杂:至少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有一些后悔,后悔自己已经派人向刘彻传递此间的消息。
虽然那封已经送往长安十馀日的奏书里只提及了“私通匈奴”的事,并未提及这市租的“缺口但是,刘彻定会要求他彻查,哪怕樊千秋不查,也会派别人来查。
“樊千秋,你既已经知晓此处的真相,又想如何应对呢?”丁充国不等樊千秋开口,笑吟吟地问。
“””樊千秋又抬头看向阴透了的天,思绪乱成一团麻。
他是十日前派出信使向长安传信的,如今定已到了长安,即使现在“飞鸽传书”,也绝不可能拦下那封奏书了。
说不定,刘彻严令樊千秋彻查的诏书,很快便会发来云中,不多久便可抵达云中县。
自己查,丁充国他们就得下狱;自己不查,他亦要被怀疑可恶!他把他自己逼到了两难的境地当中!
当然,还有第三个结局:樊千秋杀了丁充国和左修文之流,周辟强再杀了樊千秋,刘彻再派旁人杀了周辟强—
杀得天昏地暗,杀得人头滚滚!最终,让匈奴人笑到最后!
那时,这云中县便是一场大乱,整个塞北的局面亦会崩坏,卫青今年的出征计划,恐怕也要推后,胜负未可知了。
何止两难,简直是三难!
“府君,本官给陛下的奏书恐怕已经到长安了,复水难收。”樊千秋有愧色说道。
樊千秋都能看清的局面,丁充国又怎会看不清,他叹了口气,稍显无奈地摆摆手。
“罢啦,两者择其轻吧,本官终究触犯了汉律,当引颈就戮,总不能汉军杀汉军吧?只是卒要受苦了。”丁充国笑道。
樊千秋听出了丁充国的深意,知道对方竟然真的要束手就擒,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满腔的悲凉,丁充国这些人不应当落得个东市问斩的结局吧?
“府君,也许还有转圜馀地,也许还能—遮掩。”樊千秋这“遮掩”字二字,其实是由“欺君”合起来的。
“恐怕遮掩不住,樊公愿放了本官,可丞相他们得知此事败露,又怎会放过我呢?到时候,你也要被牵连。”丁充国宽慰道。
“那—那便将长安城那些人咬出来,闹得人尽皆知,就算死,也要拉些人殉葬!”樊千秋发狠似地切齿道。
“哈哈哈!樊千秋啊,世人都说你狠,本官还不相信,听了这几句话,我便信了。”丁充国仰天大笑了起来。
“旁人说下官是酷吏,下官只当这是夸人的话,从来不会因此恼怒。”樊千秋颇为洒脱地说道“若我等当真这样做,定然很是畅快,可是朝堂登时便要陷入大乱,大局仍要崩坏。”丁充国摇头笑道。
樊千秋并未出言争辩,他怎不知这是一时气话。
窦婴之流的所作所为哪怕再令人不耻,可他们仍是朝堂的“柱石”,若将这些柱石砍断,不知会有何种恶果。
投鼠忌器,樊千秋倒是头一次对这四个字有了真切的体会。
说来说去,只有丁充国等人“伏法认罪”这一条路可选了。
虽然这也会引起不小的动荡,可只要处置妥当,封住消息,边塞的局面便不至完全崩坏。
至少,以他现在的威望名声,能勉强弹压态势,稳定局面。更何况,还有车骑将军卫青,他在军中威望高,亦能一呼百应。
虽然这是樊千秋这半个多月来梦寐以求的结果,可如今真摆在面前,却又让他坐立不安,总觉得非常屈。
他确实会因此立下一个大功,甚至还能暂代云中郡守一职,能在此处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但是,丁充国他们罪不至此!
“府君,可是如此,尔等便要——”樊千秋不禁哽咽道,“尔等便要背上这不白之冤了。”
“哈哈,与死去的儿郎相比,本官的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丁充国大笑,转而再道,“说不定我等可赎刑不死。”
“府君放心,万永社颇有钱财,定会倾尽所有,为尔等全部赎刑!”樊千秋连忙行礼请道,“早就听说樊公生财有道啊,若是如此,日后还要仰仗樊公相救。”丁充国洒脱地向樊千秋拱手称谢道。
虽留有后路,可二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接着笑意渐渐褪去,神情再变得肃穆起来。
“府君,那——帐目在何处?”樊千秋蜘问。
“你错了,我等只认与匈奴私通货殖之罪,不认贪墨关市市租之罪。”丁充国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樊千秋。
“府君这是何意?”樊千秋不解。
“这关市市租的缺口,这两亿钱,以前未存在过,以后也不能存在!”丁充国居高临下道。
“—”樊千秋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也隐隐约约似有所得,但到了最后仍看不清关键。
他只觉得丁充国想到了“法子”。
“樊千秋,你给县官的奏书里,确实只说了我等与匈奴私通货殖的名字吧?”丁充国不答樊千秋的话,只是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