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你上任时长两年半,本官选你做那只鸡,给猴看的鸡
王温舒上报的头一件事,便是私社之事,荥阳城内也有大大小小十五六家私社,但多是黔首自发的小社,并没有太多势力。
但也有两家是庞然大物,一家是五谷社,它们几乎掌握了荥阳县所有的粮食囤贩营生。
五谷社与和联堂很相似,乃是商贾结社,所以它们的层级相对来说比较并行,社中头目便是势力最大的粮商,各自有营生。
这些大粮商们各显神通,先从各地收粮,然后又卖到各地去。
在这一进一出之中,这些粮商便可低买高卖,最终实现盈利。
大致而言,粮食从河南郡其他县丶关东各郡国丶长江一带运来,再卖往西边的关中方向和北边的大漠附近。
其实,五谷社初设的目的非常好,那便是协调众粮商的经营,推动众粮商互帮互助,
避免恶性竞争的出现。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五谷社被东门家所掌控,最终喧宾夺主,反过来制衡粮商,进而形成一个拢断行会。
所有粮商买粮卖粮的方向都要由五谷社来分配,荥阳粮市由五谷社管辖,粮商每年还要给五谷社交一大笔私费。
当然若是粮商被他人欺压或是粮商想欺压他人,也可让五谷社出面:社中打卒有一千人,遍及了河南郡各县城。
除了这五谷社之外,另一家私社便是通河社了,其实也就是后世的漕帮。
通河社自己有漕船三百条,漕丁近万人,在漕路上可以畅通无阻。
漕运的起点是荥阳,终点是长安,通河社的势力范围便沿河分布。
通河社的收入共有三部分,一是运粮费,二是渡口装卸费,三是运粮时漕船产生的“飘没”。
这“飘没”不是个小数目,有时“飘没”的货物数量可占到运输量的一半以上,甚至是全部一一许多行商会因此血本无归。
通河社所运货物一半来自于五谷社粮商,所以二者的关系既有合作,又有敌对,非常微妙。
“通河社总堂不在荥阳吧?那日迎接本官的人当中并无通河社的人。”樊千秋有些疑惑地问道。
“通河社总堂在阳城中,在荥阳县只有一个堂口而已,不受待见。”王温舒把此事也查到了。
“看来是五谷社的东门公不待见他们吧,两社平时估计常常要打杀。”樊千秋对私社太熟悉了。
“这几年有陈介入制衡,两社谈好漕船‘飘没”数目,打杀少了。”王温舒伸出了一根手指,表示“飘没”数量是一成。
“这荥阳县果然卧虎藏龙,私社也很热闹,可惜万永社实力太小啦,否则也要插上一脚。”樊千秋不无失望地摇头再笑道。
“除了这两家大私社之外,官道和河道上还有大大小小几十股盗贼,加起来恐怕有万人。”王温舒接着提出了一股新势力。
“这些贼人可有统一字号?”樊干秋问道。
“山贼都是散兵游勇而已,江盗分南北路,南路称为阴江盗,北路称为阳江盗,但南北两路之下又各有分野。”王温舒道。
至此,王温舒便把自己查到的事都说完了,而樊千秋也从他的讲述中了解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樊千秋随手取来两块空读,分别在上面写下一个“黑”字和一个“白”字。
“黑”自然就是王温舒查到的这间巷中事,而“百”则是樊千秋自己探到的官场大势。
把“黑”和“白”加起来,便是整个荥阳县城的局面,樊千秋要从中找到突破口,横插上一脚。
到底从黑下手,还是从白下手呢?
接着,樊千秋便提笔在两块木读上写记了起来,分析着“黑白”中的敌我实力差距。
过了一刻钟后,樊千秋终于搁笔,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现在是荥阳令,这个身份只能让他在白道上吃得开,到了黑道,可能还会有阻力。
要想打开这局面,得从白道入手:先控住荥阳县寺,拿到荥阳令名正言顺可以调动的全部力量,然后再来个扫黑除恶!
“王温舒,明日天亮,派人给户曹送信,让他来见我。”樊千秋说道。
“诺!”王温舒答道。
翌日戌时,干瘦矮小丶尖嘴猴腮,与“马楼”有几分相似的户曹王敢准时来到正堂中。
“下吏荥阳县户曹王敢敬问使君安。”
王敢连忙在堂中下拜向樊千秋问安,状貌甚恭。
“免礼,你先等一等,待本官看完这县库县仓的帐目和文书之后,再来问你话。”樊千秋示意王敢先在侧榻上落座。
“诺。”王敢当然不敢多馀置喙,又谄媚讨好地行了一个礼之后,才堪堪落座。
王敢的人虽然坐下来,但是心仍悬在嗓子眼,更是不停地抬眼偷偷观察自己的顶头上司,心中尽是不安和徨恐。
新县令正在翻看的那些帐目和文书,正是王敢一手编篡的,都编得很细,不懂算学只读儒经的官员是看不出破绽的。
王敢年轻时是行商,之后二十年历任仓吏丶仓官和户曹史,当上户曹又有两年半,
做起这帐目来,不管真假,都很在行。
堆在县令案上的帐目文书足足有三四年的量,涉及到了二百万斛的粮食和上千万半两钱,放在哪里,都是个大数目。
只是这新任县令来得太快了些,王敢虽然在提前在帐目文书上做好了手脚,但在储粮的县仓那边,始终有一个漏洞。
七八日之前,当王敢在县寺中得知新县令隔日便要抵达的时候,着实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差点当场就把黄汤吓尿了。
那一日,县寺的集议结束之后,王敢立刻去拜见郡户曹陈,想请对方给自己些庇护。
没想到的是,陈把王敢送去的二十万钱给收下了,但是门都没有让王敢进,只让他好好办好交接,莫出任何纰漏。
县库有没有纰漏,陈自然知道的,此时扔出这简单的一句话,不只是警告,更是威胁。
这是让王敢自求多福,更是让他莫要“胡乱攀咬”。
陈没有多说旁的话,但是王敢见过陈的为人,他知道自己若不听话,恐怕便是个死。
只能“自求多福”的王敢立刻又去拜见了东门望,好说列说,搬出十几年交情,才求得对方出手,暂时堵住纰漏。
可县仓和县库的纰漏也只是暂时堵住了,却未解决根本问题,王敢只能希望樊县令莫去县仓县库,或者只去看看。
心中压看这块大石头,王敢坐在榻上又怎可能不如坐针毯呢?
当王敢偷看樊千秋时,樊千秋也在观察王敢,他已经把这户曹的底细摸得七七八八的了,今日便要拿对方开刀!
“王曹,这帐目文书本官大致看过了,这‘进出”的数目,本官并未看出什么差池来,你是干吏。”樊千秋道。
“使君实在是谬赞了,下吏只是做好该管的本职而已,称不上干吏。”王敢长吁一口气,至少帐面这一关是过了。
“只是———”樊千秋忽然笑着看向了王敢,再说道,“只是不知帐目上的数字和县库县仓里的钱粮,能不能对上。”
“使丶使君,这是哪里的话,这自然是能对得上的,否则岂不是欺诈上官。”王敢忍住没有擦汗,但冷汗已出来了。
“今日尚早,其馀诸事本官已案比过了,今日便去对对这县库的存粮之数,你看如何呢?”樊干秋笑嗬嗬地发问道。
“今丶今日?”王敢有一些惊慌。
“恩?有何不妥?”樊千秋问道。
“使君,县库和县仓尘土太大了,要不要再丶再等上几日,等下官派人打扫一番,使君再去看?”王敢试着问道。
“罢了,为官本就是苦差事,怎可怕苦?今日便去!”樊千秋说完站起来到堂下,又把王温舒叫到正堂之中候命。
“使君!”王温舒道。
“点上一屯的巡城卒,跟随本官去城外仓城走一趟!”樊千秋道。
“诺!”王温舒答道,立刻就出门到前院去点校提前选好的那些巡城卒。
“使丶使君,那本官先行一步,命人打开仓门,以候使君。”王敢连忙站起来。
“那倒也不必了,你与本官一起去,你和本官共乘一辆车。”樊千秋冷冷说道。
“诺—”王敢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只希望自己的“同伙们”都办事情办妥了。
没有半刻的眈误,樊千秋和王温舒率一屯巡城卒,“押”着王敢,带着帐目文书,浩浩荡荡地开往城外的县仓。
按大汉成制,国有太仓和长安仓丶郡国有郡国仓丶县有县仓,漕运有敖仓这些漕仓。
从广义来说,仓包括了库,存放着钱丶粮丶布帛及各种财物;从狭义来说,仓只是粮仓,用来存各种各样的粮。
大部分官仓里的粮食都有固定的用途,主要可分为三种。
用途一是用来充作当地官吏的俸禄丶卒役和兵卒的口粮。
用途二是用来赈济天灾人祸带来的灾民流民,以安民心。
用途三是用来供给边郡成卒的口粮,维持北方边塞安定。
各郡县的官仓会因郡县位置的不同,在功能上各有侧重。
荥阳县远离北方边塞,又不似长安那样聚集着百官公卿,所以县仓中的粮草主要用来供给本县或者留着赈济灾民。
这十多年来,虽然黄河时时有决口,但是决口多发生在地势平坦的下游,位于中游的荥阳县并未受到太多的影响。
既然无天灾,自然也就不会有灾民,更没有赈灾的须求,荥阳县的县仓自然非常地充盈一一至少帐目上如此写着。
樊千秋在帐目上看到荥阳县仓如今共有存粮四十五万斛,这是近十年存下来的各种主粮。
存了十年的粮,在后世也许只能用来喂牲口,但是在大汉这个时代,仍可作黔首的口粮。
四十五万斛粮,这数目在天下一千多个县仓中能排到前列,甚至超过不少郡国仓的存粮。
樊千秋倒是很想知道,虽然帐面上记有四十五万解粮,但是这县仓里到底会剩下几成呢?
整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行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终于赶到了位于荥阳东城郭一带的荥阳县仓。
荥阳县仓虽有一个仓字,但实际上却是一座城中之城。
只是这座小城并非方形,而是一个长形:东西长二百五十步,南北宽三十步。
除了只有东西两门外,环合的城墙丶围绕的护城河丶城门上的城楼全部齐备,只是其中并没有黔首,只有巡城卒。
当樊千秋带人杀气腾腾地出现在荥阳县仓外时,着实让城楼上出现了不小的震动一把守的巡城卒以为有贼来抢。
直到樊千秋亮出了身份,荥阳县仓的城门才缓缓地打开了:管辖荥阳县仓的啬夫王胆连忙带一众仓吏来门下相迎。
“仓啬夫王胆敬问使君安。”长得黑瘦的王胆连忙就行礼,他的品秩为比百石,当真是副股级,芝麻绿豆那么大。
跟在他身后一同下拜的那些仓吏则是不入流的斗食和佐使,他们一个月只有七解粟或十斛粟月俸,只能果腹而已。
但是樊千秋注意到这些人的面色都很红润,不少人更是胖,不象忍饥挨饿之人,反倒象肉食者。
河南郡那些豪猾家的雇工,月钱是六百钱,与这些仓吏相差无几,但绝不可能象他们这么体健。
看来,工资虽然都是六百,这有编制的公务员是要比没编制的打工仔滋润不少啊,只是不知这份粘不粘一些黑色。
帐目文书上的情可以作假,但是这一身的肥肉做不了假吧?樊千秋心中不停冷笑,但是面上的笑却依旧非常和煦。
“尔等都免礼吧,站起来回话。”樊千秋道。
“诺!”众人答完之后,才跟看王胆站起来。
“王敢?王胆?你二人的姓名听起来倒很象,细看之下,就连这长相也有七八分相似——”
“你们二人是乡梓吗?还是亲戚?”早已查明二人关联的樊千秋故意看着身边的王敢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