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窦婴便在奴仆亲眷的簇拥之下,来到了众属官的面前。
和两年前比,窦婴这年近七旬的丞相老态毕现:皱纹更深了,白发亦稀疏一已难掩那长满老人斑的头皮。
不过,他的精神倒还矍铄,眼神亦十分锐利,只是眼底深处时不时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怨气。
“我等敬问丞相安。”众属官吏员齐齐地问安,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丞相府中回荡,很单薄。
窦婴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他看着这一小撮寒酸的“散兵”,眼中的怨气不知不觉浓烈了起来。
如今,丞相府只有不到三十个属官了。
相比最盛的时候,足足减少了七八成,许多阁室也都锁上了,为由蛇鼠横行。
权力枢钮已经从丞相府转到了尚书台,此处自然会门庭冷落,流露衰败之气。
如果窦婴年轻二十岁,他定然会想想办法扭转朝堂大势,再和皇帝斗上一斗,抢回些相权,重整百官之首的威严。
但是,他马上七十了,哪里还有太多的日子与皇帝斗呢?说不定哪天入眠后,便再难醒来。
所以,窦婴已然任命。每日老老实实地到尚书台去议政,辅助皇帝处置国事,行丞相之责。
行走尚书台,皇帝仍对他敬重有加,群臣亦对他俯首帖耳————看起来与过往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实际上,权力运转的模式早已经发生了根本扭转。
他虽然与主父偃、韩安国一同担任“领尚书事”,在国事大政上仍然有着非常强的话语权,可终究能不象过往在丞相府那般一言九鼎了。
而且,皇帝每日都会去尚书台,出入其中的中朝官又是他的亲信,窦婴纵使是领尚书事,亦要小心谨慎,根本没有机会与之分庭抗礼。
在“尚书议政”的环节,窦婴尚且还能发表意见,可到了具体施政时,他就完全不可干涉了。
由尚书台拟定的命令文书会直接下发给列卿九卿,由后者施行推广,窦婴并无插手的机会。
有时,皇帝甚至还会绕开九卿,直接给郡国州县或领兵主将下命令,九卿便一同被绕开了。
毫不夸大地说,有了这尚书台,当今皇帝的权力远远超过历代先君,简直与始皇帝无二了。
任何不服从皇帝意志,又或者施政有纰漏的官员,都会立刻被剥夺中朝官的加官身份,便再无入宫议政的机会。
那时,哪怕还有外朝官的官职,也会成为个摆设,倒不如自己辞官。
如今,窦婴只能小心谨慎地处置朝政,用极隐秘的方式,战战兢兢地为窦氏及附庸其周围的党羽谋一些“私利”,再暗中布置一些棋子。我的书城 耕鑫最全
毕竟,他的几个儿子现在只是千石官,而且一时都难以升任两千石,根本无力将窦氏的门楣支撑起来,所以,他要多做准备。
窦婴希望自己百年后,这些提前布下去的“棋子”能成为窦氏的助力,让已经有了没落之相的窦氏一门再重焕生机。
好在,窦氏还有魏其侯的爵位—比寻常的官吏之家要多不少的底蕴。
“咳咳,籍司直呢?”窦婴咳了几声问道。
“籍司直昨晚不值夜,家中又有一些急事,所以直接进宫参加朝议了。”丞相府左司马梁不忧说道。
“恩,正堂西北角有些漏雨,命人修好。”窦婴回头朝正堂方向看了看。
“诺!”一个门下吏在人群中应道。
“时辰不早了,各自忙去吧。”窦婴摆了摆手,沉声说道,面有不悦色。
“诺!”众属官齐齐地行礼,多数属官吏员都各自散去,只有一同进宫的右司马和左司马仍在原地。
“我等进宫吧。”窦婴说完,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正门前,隆重的丞相仪仗早已经整齐地停在了门前。
窦婴看着这仪仗,心生感慨,自己在宦海邀游了几十年,也不知还能再用几次这百官之首的仪仗。
纵观过往几十年,波澜壮阔、惊涛骇浪,也算有惊无险。最后这几年,但愿能平平安安地度过吧?
没来由的,窦婴回头看了一眼门上那块写着“丞相府”三个篆字的匾额,觉得格外陌生。
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未仔细地看过此物。
不知为何,这块在门上悬了近百年的匾额在窦婴的眼中飞快变大,如一块巨石,狠狠砸入他眼中。
窦婴胸腔里的心猛地跳起来,呼吸急促,头昏脑涨,险些摔倒过去。
“丞相!”身边的左司马梁不忧疾呼了一声,连忙伸手将窦婴扶稳了。
“无碍的,刚刚转头急了些,血脉不畅,有些发昏。”窦婴淡淡说道,坚决地将对方的手推开了。
“丞相,今日要不要歇一歇,向县官告个病?”梁不忧忧心忡忡地问。
“不必,只是区区小恙而已,不碍事。”窦婴似乎是在赌气,仍然孤傲地昂着头,看着那块匾额。
“丞相,这头晕之症万万不可小觑啊。”梁不忧又关切地向窦婴进言。
“头晕,又不是头破,有什么可怕的?”窦婴不屑道,这头晕之疾已困扰他数年,确实愈演愈烈。
“据说军臣单于便有这头疾,两军交战时忽然复发,才让那樊千秋打得大败啊。”梁不忧再说道。
“正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丞相再怎么心系国事,亦不可强撑啊!”右司马张廷拱手亦补充道。
这两个人跟在窦婴身边多年,哪怕窦婴失势的时候,他们亦未离开过,此刻的关护倒情真意切。
不过,虽然是情真意切,但也并非无私,若窦婴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的仕途恐怕也会有波折。
“张司马说得有理啊,不如与县官说一说,派宫中的医官来看一看,兴许能————”梁不忧三劝道。
“禁声!”窦婴听到此处,脸色忽一变,寒声猛斥道,两个“护主”的属官脸色亦一变,连忙闭嘴。
“尔等胡说什么!此事若是让县官知晓,他定会以此为由,让老夫辞官,那时候倒可以歇个够!”窦婴冷笑道。
“————”两个属官的脸色立刻由白转青,更将自己的嘴紧紧地抿上——他们都发觉自己一时失言了。
“此事不许再提起。”窦婴见二人徨恐,便也没有再责备,神色稍和缓,而后抬起手指了指那牌匾。
“字上的朱漆褪色了,吩咐府中的工匠,让他们重新漆过。”窦婴说道。
“诺。”二人忙答道。
“进宫吧。”窦婴说完,有些颓丧地走向了专属于自己的那辆朱轮安车。
差一刻到卯正之时,窦婴的丞相仪仗终于稳稳地停在了北阙广场的西边。
此处已停有别的车仗了,窦婴草草数去,一半的朝臣都已先于他进宫了。
时辰刚刚好一如今窦婴哪怕已“失了势”,百官之首的“架子”仍不能倒。
未做片刻停留,窦婴便落车换辇,从双阙的阴影下穿过,朝未央殿的方向赶去。
从北阙到未央殿,不过四五里的距离,窦婴为官几十年,不知走过几次,早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平日,窦婴总要在辇上小憩片刻,稍稍整理自己的思绪,好主持今日这场朝议。
可今日,他坐在辇上,却始终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暗处盯着他。
然而环顾四周,却只能看到那些静静站立的桦树和兵卫,似乎一切如常。
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窦婴只能勉强闭上眼,尽量将心中的动荡驱离胸腔。
一刻多钟之后,窦婴终于下了步辇,开始一步步攀登未央殿前面的丹墀阶梯。
所有阶梯刚刚漆过,一眼看去,处处皆红,仿佛淌着血,一股腥气萦绕鼻尖。
这并非窦婴的错觉,用来涂抹的朱漆中本就混有猪血,今日天气又很湿闷,气味自然会四散而起。
从最下层到最上层,共有一百零八级阶梯,窦婴前前后后,一共歇息了四次。
最后一次歇息的时候,他离最上层只剩十多步了,恨不得一口气爬完,但是疲惫仍让他停了下来。
他站在阶梯上,不禁回头张望了一眼,一百多级血红的阶梯就是他的“仕途”——当真是用血染的。
有叛军的血、有政敌的血,有亲朋故旧的血,有无辜之人的血————没有他们的血,便没有这仕途。
一路走到此处,窦婴不知索了多少人的性命,这每一级阶梯下,恐怕都埋着数不清的累累白骨啊。
窦婴不觉得怕,因为这条“血路”不只他一人在走。
今日能在未央殿参加朝议的公卿朝臣,又有哪一个不是踩着他人的血登堂入室的?
双手不曾沾血,便没有资格在未央殿中坐而论道。
就象那樊千秋,手上若没有长公主等人的血,没有匈奴人的血,又怎么可能年纪轻轻便封侯拜将?
想到这个酷吏,窦婴便觉得气血上涌,此人踩过的第一滩血迹,还是从窦氏子的身上流下来的啊。
七八年前,设下圈套当众谋杀窦桑林,便是樊千秋发迹的起点。
每每想到此事,窦婴都恨不得将这酷吏枭首,然后再碎尸万段。
可是,他又不得不忍下来。
樊千秋实在拔擢得太快了,窦婴恐怕再没有机会扳倒此人了,只能寄希望于窦氏子弟了结此夙愿。
一八零级阶梯,窦婴足足走了一刻钟。
当他来到未央殿前的时候,提前赶到此处的朝臣立刻涌了过来。
“我等敬问丞相安。”群臣齐齐地说道。
“诸公不必多礼。”窦婴平和地点头道,心情终于稍稍好转了些,唯有此刻能让他看到过往的荣光。
可是,这一刻来得很短暂,问安之后,群臣便陆陆续续散去了,再不象过往那般围着他讨好奉承。
窦婴倒也并不恼怒,这都是人之常情,这些朝臣还能过来问安,已称得上对他窦婴“敬重有加”了。
不少人只是远远投来一瞥,目光失礼,已然不将窦婴放在眼中。
他冷漠地打量着这些对他敬而远之的朝臣,竟然看到了韩安国。
平日,韩安国这御史大夫也是要来问安的,但今日却没有过来,只是早早地站在了未央殿正门前。
还有他自己的属官—一丞相府的司直籍福,只过来寒喧了几句,便目光躲闪地退到了远处呆站着。
难道,他家中真遇到了什么难缠的烦心事?自己身为对方长官,散朝之后,还是应该问候一番的。
这时,窦婴先前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他总觉得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正从暗处投来,似有杀机————
他眯着眼睛找了找,终于发现了一处:远远站在大殿门口的那年轻人一卫将军、安阳侯樊千秋!
几年不见,这个二十七八岁的重号将军早已经褪去了身上所有的稚嫩,从头到脚散发着锐意杀气。
窦婴不免生出嫉妒,年轻当真是好啊。
自己也曾这样年轻。
几十年前,自己从先帝手中接过诏书,以大将军的身份与太尉周亚夫统领天下的兵马,共击七国叛军,立下了不世的之勋。
那时的他,比眼下的樊千秋和卫青更有锐意杀气。
可惜,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了。
他此刻只想平平稳稳地多当几年丞相,撑起窦氏。
当窦婴打量樊千秋之时,樊千秋忽然也抬眼看来。
让窦婴感到惊奇的是,对方的目光之中,居然没有半点怨恨或者嘲讽,有的仅仅只是——冷漠。
难道,樊千秋将他们二人过往的龃龉通通忘记了?
还不等窦婴想清此事,高大健硕的少府灌夫从人群当中挤了过来,神情慌乱地将窦婴扯到无人处。
“丞相,大事不妙!”灌夫东张西望,遮遮掩掩道。
“有何事?”本就有些心神不定的窦婴心中蹙眉道。
“此事、此事,下官不知从何说起啊!”灌夫平日总是莽撞直言,此刻竟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
“要说便快些说,莫要吞吞吐吐的,让外人看见,还以为你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窦婴斥道。
“是是是,”灌夫连连答道,唯诺之色却更盛了,他四处张望一圈,确定无人看向这边,才往下说。
“丞相,你可还记得灌阴?”灌夫压低声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