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了还未归。”丁妥停下了笔答道。
“连策,去将人找回来。”公孙敬之对另一个书佐说道。
“诺。”连策颤颤巍巍地起身,还不等他起身,张瓮便兴冲冲地进来了,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一块竹,险些撞到公孙敬之的后背。
“使、使君,你怎么回来了?”张瓮只是一惊,慌乱道。
“呵呵,呵呵,”公孙敬之转过头来,上下打量才道,“你是不是以为本官惹了祸事,回不来了?”
“下、下吏不敢,下吏心中挂念使君,去打探消息了。”张瓮猜到公孙敬之已化险为夷,便又讨好。
“难得你有心啊,”公孙敬之视线移到了张瓮的手中,“这木牍是什么?能不能————让本官看看。”
“这、这是私物,这是私物。”张瓮连忙就想藏入怀中。
“恩?”公孙敬之冷眼逼视,用眼神制住了对方的行动,而后又将木牍抢到手中,细细地读了起来。
“果然是私事啊,还是你的前程,想调去户曹掾当书佐,眼光倒是看得很。
“公孙敬之皮笑肉不笑。
“是、是刘户曹非要调下吏去听命的,我不敢不去啊。”张瓮哭丧着脸行礼请道。
“哦?你不愿去?”公孙敬之反问道。
“这、这————”张瓮支支吾吾说不出。
“不愿留在这冷清的后堂,本官也不强留你,丁妥,派人去和功曹掾李干说一说,书佐张瓮不想在正堂听命,调他去城东泰一祠。”
“啊?!”张瓮瞠目结舌,喉咙里咕咕地响,丁妥这几个老吏也连忙抬起眼皮,盯着公孙敬之看,真是稀奇,县丞何时如此硬气了。
“去守泰一祠,能沾仙气,更可延年益寿,这才是美差。”公孙敬之阴阳不定道。
“这、这可是户曹掾要调我去听命啊,你、你怎可————”张瓮辩道,已汗如雨下。
“户曹掾才二百石,本官是六百石,他又能奈何我何?”公孙敬之狞笑着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一支蘸满墨的笔,将调任的除书涂黑了。
张瓮这才看清原委,“噗通”一声便在地上跪了下来,不停地求道,“使君啊,是我瞎了眼啊,我绝不敢了,去守祠就全完了啊!”
“呵呵,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公孙敬之面色又狞,大吼道“滚!莫碍眼!否则便把你赶出长安县寺!”
“————”张瓮哪里还敢停留,忙不迭地逃了。
“————”公孙敬之浊气尽除,顿感神清气爽,他扔下那块木牍,拍了拍袍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轻飘飘道,“跟我去狱曹,办大事!”
“诺。”几个老吏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跟着翩然而去的公孙敬之向狱曹走去。
三日后的酉初,乌云未散去,天气依然炎热,丝毫都感觉不到入秋带来的凉意。
往年到了此时,长安城的各种树木都飘黄了,如今放眼望去,依旧是满眼绿意。
夕阳铺洒之下,换上了一身便装的公孙敬之来到了万永社总堂,七弯八拐之——
后,在后院一间狭小的书室中见到了前脚刚到的樊千秋。
“下官公孙敬之敬问使君安。”公孙敬之忙不迭地行礼,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光。
“免礼,坐。”樊千秋示意道,公孙敬之只是点头,却未坐下,敬之不敢坐啊。
“看来,有消息了?”樊千秋笑着问道,他很好奇这公孙敬之究竟带来了什么。
“有消息了。”公孙敬之点头,而后也不等樊千秋催促,便将事情和盘托出了。
“这三日里,下官带人把县寺狱曹这几年的刑狱爰书翻了个遍,找到了一个非常蹊跷的案件,与少府灌夫有关联。”
“半年前,一个名为姜卯的长安人在未央乡尚衣里奸淫了一个民女,当日便被抓获,之后关押在乡中犴室,准备初审之后送县狱。”
“但是隔日,那民女的亲眷便去狂室,推翻了供词,说姜卯与自家女儿早已经两情相悦了,先前之所以报官,只是一时起了争执。”
“而且还有乡佬上户来作证,说二人已定亲————所以此案便消了,那姜卯自然就无罪开释,可是一月之后,女子一家被盗匪所杀。”
“阖家十口,一个都不剩,都尸首分离,妇人皆被淫虐。”公孙敬之叹了一口气说道,“此案查了许久,都没有头绪,成了悬案。”
“————”樊千秋静静听着,默默地思考,哪怕是数千年后,查案手段突飞猛进,奸淫案亦难查清,莫说今日的大汉。
“此案与灌夫有何干系?”樊千秋又问道。
“当日案发,那姜卯狂妄得很,一时放肆,说了我乃灌氏子”这几字。”公孙敬之立刻给樊千秋呈上了几条竹简。
樊千秋横扫了一眼,这是一份作废的供词,被人用黑墨涂抹过,但是我乃灌氏子”这几个字却恰好都保留了下来。
这作废的爰书自然不能当凭证,却是线索,将此案和灌夫连在了一起,进而又可以和窦婴连起来,当真是紧要得很。
“这姜卯为何称自己是灌氏子,你可查到了别的?”樊千秋继续问道。
“下官去户曹查了,这姜卯是一年前从代县孤身迁籍而来的,他刚到长安,便大肆置办田宅购买奴婢,成了上户。”公孙敬之道。
“恩?此人多少岁?”樊千秋问道。
“今年三十五岁。”公孙敬之答道。
“那便有蹊跷了,三十五岁孤身迁籍,恐怕————他背后的身份有假。”樊千秋冷笑。
“下官来不及派人去代县查找户籍版,但却将灌夫近亲旁支的户籍版全都查了一遍,果然找到了一人也是三十五!”公孙敬之道。
“何人?”樊千秋问道。
“灌夫有一对双生侄子,灌阴和灌阳!”公孙敬之未继续往下说,而是停在了此处,似乎在等待。
“灌阴?灌阳?”樊千秋立刻想起了这两个人,若真有黄泉投胎,他们已经能在闾巷之间追狗了。
三年前,他们奉灌夫之命插手巫蛊之案,被樊千秋设局骗入圈套,一人被当场诛杀,一人交给窦婴和灌夫带走处置。
后来,樊千秋查过此事的结案爰书,这些“扮匪”的人犯在押解路上妄图反抗逃窜,被尽数诛杀,其中便有这灌阴。
当时,他还佩服窦婴和灌夫做事情果断,为了遮掩这过失和纰漏,竟亲手杀了自家的“子侄”,没想到还有后话啊。
“还查到什么?”樊千秋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冷静地追问了一句。
“姜卯的样貌,竟与灌阴有九分相似!”公孙敬之颤斗着回答道。
“接着往下讲。”樊千秋再点头示意道。
“下官找了几个识得灌阴的人暗中辨别,他们全都一口咬定这姜卯和灌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公孙敬之眼睛瞪圆低声道。
“他们认得准?”樊千秋又谨慎地问道。
“姜卵如今虽然蓄了满脸的髭须,样貌有了不小的变化,可额头有块铜钱大小的青斑却遮不住,灌阴亦有!”公孙敬之道。
长安城的内城和外郭足足有上百万官民,想让一个“权贵子弟”改换身份,倒也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还有诸多爪牙掩护。
死囚假死,逍遥法外,这歹事在后世也不只一次发生过。昔日樊千秋为亭长游徼之时,不也曾经安排不少子弟逃到外郡吗?
“如此说来,这姜卯就是灌阴了。”樊千秋思索后说道。
“九成把握,下官找了不同的人去辨认,全都说姜卯就是灌阴。”公孙敬之邀功似地说完,古怪地笑了笑,似乎还藏有话。
“有什么话,直说吧。”樊千秋再说道。
“灌阴除了额头上有一块去不掉的青斑之外,身上还有一处印记,是万万不能改去。”公孙敬之古怪的笑容忽然下流起来。
“什么标记?”樊千秋倒是也来了兴趣。
“男根上有一颗黑痣,指甲大小,还有黑毛,”公孙敬之干笑两声,接着道,“此人最爱访娼院,许多娼妓都识得此根。”
“呵呵呵,那就八九不离十了,”樊千秋亦笑,声音有些寒冷,他转而又看公孙敬之,点头赞道,“此事,你做得很好。”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将军,要不要将他捉起来?!好好审一审!”公孙敬之前趋,一脸讨好。
“下一次大朝议是在五日之后,这日子,倒是刚刚好。”樊千秋自言自语道,在心中慢慢地算着。
“不用五日,三日便可以审出,下官有的是手腕!”公孙敬之忙不迭又请道,这机会不能错过了。
“你不能做。”樊千秋摇头道。
“下官能做。”公孙敬之抢道。
“你前脚捉,窦婴和灌夫后脚便来要人,你扛得住?”樊千秋倒未取笑对方。
“这————”公孙敬一时语结了,眼中流露出了迟疑,似在问,“你这堂堂的卫将军不参与此案?”
“我是卫将军不假,但这终究是民事,我不能干预。”樊千秋摆了摆手解释o
“那怎样做?还请将军示下。”公孙敬之收起失望,连忙再拱手问樊千秋道。
“去找廷尉,将此案报给他,让他来管!”樊千秋给公孙敬之把路指了出来。
“张使君?他会管此事吗?”公孙敬之仍然有疑惑,一是不能确定张汤敢不敢管,二是怕被抢功。
“张使君嫉恶如仇,在朝堂上数次与灌夫起过争执,你上报此案,他定会插手的!”樊千秋说道。
“如此甚好!不如将军同去,张公定会更加重视。”公孙敬之的眼珠子转了几圈,谨慎小心地说。
“我还有别的布置,不便去廷尉寺,再者说了————”樊千秋笑道,“本将去了,张公怎会记住你,日后又如何拔擢你?”
“————”公孙敬之恍然大悟,赶紧拱手又请罪道,“将军说得是,是县官狭隘了,不曾看到此处。”
“公孙敬之,向张公上报时,要将证据罗列清楚,才能得到青睐,另外,莫提到本官。”樊千秋道。
“下官晓得,定不姑负将军的厚望,将此事办扎实!”公孙敬之用力地点头,头颅都快要掉下来了。
公孙敬之带着喜悦匆匆离去,樊千秋也从密室中走了出来,抬头向西边望去,望楼和桓墙层层叠叠,一眼看不到尽头。
如今,经过几年的扩建,万永社总堂规模大了三四倍,与郡国邸的大小相当,只是装璜器物很朴素,仍是黔首的用度。
除了总堂这一处大宅院之外,同一条巷道之中的其他宅院也被尽数买了下来,改建成了不同的用途。
为了让樊千秋进出更隐秘些,社中还建了专门的廊道,特供樊千秋出入一出口可以直接通往巷外。
此刻,日头已经西斜,笼罩在长安上空的乌云仍未散去,天气亦如之前那样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场大雨,还要再等一等吧?
樊千秋盯着云后的日头看了许久,将刚才的事从头到尾顺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之后,才将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
对付一个灌夫,张汤够用了,他还得找人对付丞相窦婴。
其实,用不着樊千秋自己找,那个人明天便会自己登门。
棋局转动,频频落子,何人是棋子,何人又是弈手呢?
翌日,长安天气闷热如昔。
卫将军府前院,一众属官们正顶着渐渐热起来的天气进进出出,在留府司马龚遂的安排下忙碌诸事。
开辟留府,诸事千头万绪,小到购置案榻笔砚,中到征辟书佐,大到沟通各衙,全部都不能出纰漏。
好在龚遂当了三年荧阳令,处置起来都很熟练,看似忙忙碌碌,实则井井有条,处处都流露出朝气。
和热火朝天的前院不同,宽敞的正堂冷清许多,只有龚遂偶尔进来,向端坐在上首榻的樊千秋请命。
于是,樊千秋倒清闲了,每日除了到后宅与林静姝下棋,便是在正堂里读读书,权当做是休养歇息。
巳时前后,一通通鼓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而且由远到近,樊千秋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
看来,今日等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