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昏昏沉沉的樊千秋终于跟着刘彻来到了清凉殿的前院。
刘彻并没有让樊千秋直接进殿,而是让内官先领着他到偏殿去沐浴更衣。
快到午正之时,洗去一身征尘的樊千秋才穿着一身郎官袍服来到殿前。
眼下,天上的日头正明晃晃地照着,温度更加灼人,呼进胸腔的空气都是滚烫热辣的。
但是,樊千秋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不再昏昏沉沉,那七分假三分真的徨恐也已消散。
到了这个时候,应当向刘彻展现自己精干的一面了。
樊千秋站在清凉殿正殿的正门之外,边感受着从殿中吹来的惬意凉风,边朝深处望去。
刘彻亦重新换了一身袍服,头发也齐整地束了起来,虽然未穿戴冠冕,举手投足之间仍散发着明君特有的气息:自信淡然。
此刻,刘彻正跪坐在一张小案之后,环抱一个稚子,手柄手地教对方写字,非常耐心。
这温馨和谐的场景,让见者人动容,但是樊千秋想到的,却是那场将会在几十年后发生的“父子相残”的惨案。
不知道双方各自决定要“弑父杀子”时,有没有半点尤豫,会不会想起今日这抹温馨。
不过,至少在今日,他们不会有杀意吧?樊千秋苦笑摇头。
随后他不禁又深思,自己来到大汉,能不能避免这惨案呢?
“恩?樊将军来了?”刘彻平静的声音从清凉殿深处传来,暂时打断了樊千秋的思绪。
“诺!”樊千秋不多说别的什么话,只是行礼再简单答道。
“不必在殿外站着,进殿来奏对。”刘彻朝樊千秋招手道。
“————”樊千秋快步走到了小案前,对着刘彻行拜礼请道,“末将樊千秋敬问陛下安,末将刚才癫悖孟浪,请陛下降罪。”
“何罪之有?”刘彻放下了笔问道,他怀中的刘据也扑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樊千秋。
“微臣不该在人前称呼陛下为大兄。”樊千秋并未直起身。
“这是小事,朕不怪你,日后只要不是廷议祭祀这些场合,你都可以称朕为大兄,你平身免礼吧。”刘彻非常平静地说道。
“诺,谢过大兄!”樊千秋又哽咽道,起身与刘彻平视时,还在眼中挤出了泪光,正好是一副赤子的模样。
“恩?身为大将,怎么哭哭啼啼的,让麾下兵卒军吏看见,岂不是会动摇军心?”刘彻故作严肃地训斥道。
“微臣父母早丧,亦无昆弟姊妹,承蒙陛下不弃,视微臣为骨肉,故而有些动容,一时情难自已。”樊千秋抬手慌乱擦泪。
“据儿,你看看,这便是樊将军,能杀得匈奴贼人胆战心惊,此刻却象稚子一般哭哭啼啼的。”刘彻看着刘据摇头打趣道。
“————”刘据含着手指看了看自己的父皇,又看了看樊千秋,嘟起了嘴说道,“父皇,樊将军这是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哈哈,孺子可教!”刘彻笑道。
“确实,孺子可教。”樊千秋亦在心中暗喜,而后又行了一个礼说道,“末将樊千秋敬问太子安。”
“————”刘彻朝刘据点了点头,后者才学着前者的模样和强调,说道,“樊将军不必多礼,平身。”
“诺!”樊千秋终于直起身来,不仅要在刘彻心中留下好印象,亦要让这小儿刘据记住自己的名字。
“据儿,你心中的樊将军与眼前的樊千秋可是同一个人?”刘彻笑问道。
“身形确实像,但————但年轻了些,不象个将军,倒象是殿外的郎卫。”刘据这几句稚气未脱的话立刻逗得刘彻大笑起来。
“那你再说说,是樊千秋勇武一些,还是你那大将军舅舅更善战?”刘彻宠溺地拍了拍刘据的后背。
“——————”刘据这次被问住了,他淡淡的眉毛皱成一团,想了许久才道,“皆是良将,却不可相比。”
“哦?说说看,为何他们不可相比?”刘彻作惊讶状。
“樊将军勇猛,舅舅更稳重,前者能当前部先锋,后者则是将兵主帅。”刘据再道,这稚子之言让刘彻和樊千秋都略惊讶。
“哈哈,你这小竖子,看人倒是准!”刘彻笑着夸道。
“太子谬赞了,末将只是一介莽人,不及大将军半分。”樊千秋忙谢道。
“不必谦虚了,朕可不会让一介莽人拿着卫将军将印。”刘彻淡淡说道,樊千秋这才重新直起身来。
“据儿,朕与樊将军还有要事相商,你也该回椒房殿了,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樊将军讲?”刘彻轻问。
“孩儿想让樊将军带我去边塞看看,看看那几座贼家。”刘据认真说道。
“樊千秋,太子下令,可愿听令?”刘彻似笑非笑地问,彷佛别有用意。
“太子————”樊千秋刚想随口应下,却瞟到了刘彻那双深邃锋利的眼睛,背后没有来由地凉了一下。
“太子,此事末将做不了主,当由陛下来决断。”樊千秋将球踢了回去,果然,刘彻眼中流露欣慰。
“父皇,孩儿可以去边塞吗?”不谙世事的刘据自然看不出藏在这一问一答里的玄机,只是又抬脸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朕准奏,”刘彻此言是对刘据说的,但他却始终看着樊千秋,“等你长到十二岁,朕便让樊将军带你去边塞看看。”
“谢过父皇!那我还要去杀虎燧看看!”刘据欢呼雀跃起来,激动之下,险些将案上的砚台打翻了。
“陛下,末将给太子带来了一件礼物,请准许末将呈上来。”樊千秋道。
“你有心了。”刘彻点头道。
樊千秋忙起身,快步走到了殿门口,将先前放在门口的一个丝绸包袱拿进来,躬敬地放到刘据面前。
他又打开包袱,一柄做工精致,镶崁着宝石朱玉的秀珍弯刀出现在眼前,将刘据的目光牢牢吸引住。
“这弯刀是云中之战缴获到的,据说是军臣单于幼时所用之物,末将看着精美,用俸禄从军中买下,赠给太子。”樊千秋道。
“据儿,还不谢过樊将军?”刘彻微微点头道,刘据立刻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樊千秋行礼,后者不敢托大,自是连忙回礼。
“据儿,你先回椒房殿,这弯刀让你阿母收着,莫要伤到自己。”刘彻象一个寻常慈父一般提醒道。
“诺。”刘据答完,才拿着这把弯刀,跟着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清凉殿。
于是,这偌大的清凉殿便只剩下刘彻和樊千秋君臣二人了,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蝉声更显得响亮。
“跪了一个时辰,可有中暑?”刘彻先开口道。
“云中的日头毒得多了,末将在边塞呆了三年,经得起。”樊千秋笑答,他的神态比先前松懈不少。
“过几日便要祭拜高庙,太常寺属官忙昏了头,难免会出纰漏。”刘彻非常自如地把话题导向此事。
“《文武》八佾乃皇帝之舞乐,乐官舞官不会不知,绝非纰漏可以解释!”樊千秋作焦急情状问道。
“依你之见,此事何为?”刘彻不动声色地问。
“有人要蓄意陷害末将,离间君臣关系,用心险恶!”
恐怕还藏着谋逆之事!”
“你如今是堂堂卫将军,是朕封的列侯,何人敢害你?”刘彻风轻云淡道,“至于谋逆?更是无稽之谈。”
“末将虽然不在长安城,却对朝堂之事有耳闻,我过往处事太酷烈操切,在朝堂结下了不少冤仇。”樊千秋正色之下又有苦楚。
“既知自己处事太酷烈,那日后谨慎小意一些,自然便无人再弹劾你了。”
刘彻微笑着劝勉了一句。
“陛下恕罪,臣做不到。”樊千秋颇为桀骜道。
“恩?你这竖子,不怕?”刘彻挑眉问樊千秋。
“不怕,微臣过往所为,合法合理,无惧诽谤!”樊千秋一脸正气地说道。
“长安稚童都在传唱你的酷烈,”刘彻竟打着节拍唱道,“胡马啾啾,樊刀逐寇;单于帐裂,豪强骨朽;律令悬肘,赤水长流。”
“汉疆魂守,千秋名就!”樊千秋笑着补上后一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当真不怕?不怕再有朝臣弹劾你,不怕群起而攻之?”刘彻又笑着问道。
“不管是匈奴贼寇,还是乱臣贼子,只要防碍社稷,微臣都敢以刀刃直指,”樊千秋忽而狡黠笑道,“左不过回东市卖棺材!”
“哈哈,你这酷吏,倒是理直气壮!”刘彻笑骂道,眉眼间却不见真的怒意。
“如今政令出中朝,陛下又是明君,不会让忠臣蒙冤,更不会让奸臣当道。
“樊千秋不加痕迹地奉承道。
“罢了,莫要奉承,”刘彻虽然摆手拒绝,嘴角却有笑意,他顿了顿再道,“朕派人问过了,接你的乐官舞官都是新征募的。”
“全都是新征募的?难道真是巧合?”樊千秋故作惊讶道,内心却非常敞亮,这是欲盖弥彰,果然是这狡黠的皇帝做了手脚啊。
“朕的话,你不信?”刘彻脸色渐冷问道。
“微臣,不敢不信。”樊千秋暗暗表达不满,这份执拗不仅不会让刘彻恼怒,反而能让他“忠臣”“直臣”的形象更深入圣心。
“太常寺属官办事不利,罚俸一年;舞官和乐官不能胜任,亦罚俸一年。”刘彻下了口谕。
“————”樊千秋还想争,刘彻逼人的眼神却已经刺了过来。
“陛下,太常寺属官既是刚到长安,用钱之处定然不少,既然只是纰漏,请莫罚他们俸禄,乐官舞官亦如此。”樊千秋改口道。
“甚好,你长进了不少,很识大体。”刘彻满意地点头道。
“朕还有一事想要你问。”刘彻又问。
“微臣,敬候陛下圣旨。”樊千秋道。
“这几年,未让你出塞,可有怨朕?”刘彻声音稍稍缓和。
“微臣不敢。”樊千秋神色平静答道。
“当真不怨?”刘彻笑了笑,再问道。
“臣不敢怨。”樊千秋略微昂头答道。
“既然不怨,为何不见你上书请战?”刘彻眼神洞穿人心。
“这————”樊千秋被此言问的语塞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在“养望”,躲避“猜忌”吧,那样一说,自己“直臣”面具就破了。
“所以,你还是怨朕,怨朕不重用你。”刘彻自以为是道。
“陛下圣明,微臣确实有怨,”樊千秋索性直接了当地说,“但微臣不怨陛下,怨自己。”
“怨自己?”刘彻挑眉再问道。
“陛下不让我出塞迎击匈奴人,是陛下圣明,能看出我当年虽取胜,只是一时侥幸,所以才屡次让我为侧应,教我熟悉兵事。”
“你能如此,不枉朕的苦心。”刘彻被樊千秋的诚恳给欺瞒了过去,又或者说,他是被自己的“自大”“自负”给欺瞒过去了。
“今次回朝,微臣便要请战!”樊千秋今日烘托了那么久,重要要开始做这第二件事情了:要将“经营西域”的事情抢到手中。
“恩?请战?”刘彻好奇地笑问道,“你要请战出征何处?”
“请战西域!”樊千秋果断道。
“出征西域?”刘彻思索片刻,而后似恍然大悟地点头道,“是张骞与你提起这西域之事的?”
“张公尚未归汉之时,微臣便有此意,”樊千秋继续道,“匈奴贼寇本就狡猾,如今又畏惧大汉的兵锋,简直是望风披靡————”
“可汉军若想在大漠草原上再取得大胜,难度亦会增大,不仅要冒险孤军深入,更会消耗大量粮草辎重,最终是事倍功半————”
“至于禁绝货殖之法,匈奴贼寇亦想到了破解之道,那便是与西域各国通货殖,微臣派人查过,匈奴人如今已不缺盐铁了————”
“所以,依微臣之见,当用心经营西域,附庸各国,既可以开通商路滋生财物,亦可斩断匈奴贼寇一臂,实乃一举两得之策!”
樊千秋说得滔滔不绝,讲到关键之处时,他甚至来到了刘彻的案前,拿过笔墨,在刘据刚刚用来临摹的那张素帛上图画了起来。
为了不引起刘彻怀疑,樊千秋有所保留,只是讲了大略,并没有涉及西域各国的具体情况。
不过,哪怕没有各国的具体细节,刘彻亦渐渐理解了樊千秋的计划,从头到尾,静静听着。
这半个多时辰的多数时候,都是樊千秋在滔滔不绝地说,刘彻只是偶尔问一句,并未反对。
午时即将结束的时候,这清凉殿之中,才重新归于平静。
“樊千秋,老实说来,经营西域之策,你究竟想了多久?”刘彻看着那份乱糟糟的素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