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奏的是什么乐?”樊千秋盯着太祝令田错问。
“自、自然是《肆夏》。”田错擦着脸上的汗不解地问,眼底有不解之色,似乎真不知错在何处。
“呵呵,”樊千秋干笑了两声,不再吓唬这替罪羔羊,冷道,“这不是《肆夏》,是《文武》!”
这一次,田错的表情终于有了“大开大合”的变化,那双本就溜圆的眼睛瞪得凸起,如死鱼的眼。
在大汉,为官之人可以不曾亲耳听过《文武》的乐调,但却绝对不可能没有听过《文武》的名字。
《文武》是由西周雅乐改成的,是专门用于迎送皇帝的“帝乐”,哪怕樊千秋是列侯和重号将军,奏用此乐曲,亦是僭越。
“这、这————这怎可能?本官看过文书,上面分明写着《肆夏》,怎可能?!”田错瞪大眼睛,手足无措道,汗滴更密了。
“张公,你告诉此人,本将可有说错?”樊千秋看向一边的张骞。
“樊将军所言不虚,刚才奏的正是皇帝之乐《文武》,僭越奏用,当判族灭!”张骞知晓樊千秋是何意,配合地板脸说道。
“这、这————”田错摊着手看了看张骞,又看了看樊千秋,脸上竟然露出哭相。
“田使君,你用《文武》之乐迎接本官,这是何意啊,是你想死,还是想本官死?”樊千秋一脸恶相道。
“噗通”一声,这太祝令跪倒在了地上,一拜而下顿首道,“将、将军,下官确实不知奏的是《文武》,下官确实不知啊!”
“————”樊千秋知道这田错是替罪羔羊,却也没有阻拦他,只是让他不停顿首,自己则阴着脸,不作声。
那几个跟随田错来此的太常寺属官亦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前者下拜顿首,连忙也在远处跪了下来,只当冒犯了卫将军。
樊千秋任由这田错一连顿首十几次之后,才出言让对方从地上站了起来。
经此一番敲打,他已确定这个被匆忙拔擢起来的田错真不知晓此事内幕。
“本将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樊千秋仍冷着一张脸问。
“将军只管问,下官绝不敢瞒。”田错忙不迭地点头答道。
“你可记得立在桥头的乐器数目各有几何?”樊千秋问道。
“记、记得,下官刚刚履新职,很是上心,不敢有纰漏。”田错忙道。
“有编钟几只?”樊千秋问道。
“有二十四只。”田错忽一惊,才颤声道。
“编磬有几只?”樊千秋皱眉。
“共有十四只。”田错有惊色。
“建鼓为何数?”樊千秋再问。
“共、共三十。”田错迟疑道,汗水更多。
“单面或双面?”樊千秋又问。
“均为双面鼓。”田错越发慌乱失措,他忽然发现自己上任太仓促了,虽然平日听过这些事物,却只是涉猎,并不知真正面貌。
他一直在偏僻寡陋的蜀地当属官县令,极少有机会接触到朝堂的祭祀,更未参与迎送皇帝诸候,哪知“礼制”会有这么多曲折。
此刻被卫将军接连不断地发问,他才想起刚刚出仕时学过的典章制度,进而又意识到自己刚犯下的是一个足以“弃市”的大罪。
他只觉得脑袋有些发胀有些晕,怎么都想不明白“近日无仇,往日无怨”,为何手下的属官要合伙来坑害他,而且损人不利己。
毕竟,此事若是被深究,灞桥上那大大小小的乐官和舞官也逃不脱啊。田错越想越觉得后脖子发凉,甚至恨自己来长安当官了。
“是否有舞佾?”樊千秋四问,他一直关注着田错的表情变化,心中不禁感叹,又是一颗棋子,还是一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有、有舞佾。”田错麻木地点了点头,仿佛已经看淡了生死,看到了自己躺在铡刀下的那一幕。
“共有多少人?”樊千秋脸色越发暗沉,对方给自己挖的坑可真不小,还是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坑。
“有六十四人。”田错已顾不得擦汗了,任凭满头的汗滴从脸颊滑落,不象是汗水,倒象是泪水。
“呵呵呵,”樊千秋连着冷笑几声,忽而切齿说道,“二十四编钟,十四编磬,三十双面建鼓,舞八佾————都是皇帝的舞乐!”
“将、将军————我、我————”田错哽咽,很想要争辩,却又开不了口。
“看来,你是想害本将啊!”樊千秋冷哼着,再吓道。
“将军,下官冤枉啊!我与将军无冤无仇啊,更对将军敬重有加,巴结都来不及,怎、怎会起祸害之心啊!”田错又连忙顿首。
“你是品秩六百石的太祝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旁人若看到了,还要说本官跋扈!”樊千秋铁青着张脸斥道,又看了看张骞。
“田公,你快快起身,莫让将军难做。”张骞立刻心领神会唱红脸道。
“这————”田错却不敢起身,只是望向了樊千秋。
“起来回话。”樊千秋点头,脸色稍稍和缓了些。
“诺、诺————”已晕头转向的田错连忙站起身来。
“将军,只怕这其中有误会,田公看着老实本分,不象奸邪之徒啊。”张骞故意行礼劝道。
“正是、正是,我甚是良善,连续几年考课得优,才被举为廉吏啊。”田错一擤鼻涕再道,他也许是个实诚人,却又太实诚了。
“你是不是主谋,一试便知!”樊千秋看向郑衮,“告诉那几个属官,便说所奏乐曲僭越,本将不能下马上桥,让他们换一曲。”
“将军,要换成《肆夏》吗?”郑衮倒是听懂了。
“不!换成《安世房中曲》!”樊千秋颇为神秘地说,田错仍不明所以,张骞却似乎懂了。
“诺!”郑衮立刻便跑到那几个属官的身边传令,那些属官也一阵慌乱,纷纷起誓告侥,最后才有一人翻身上马,飞奔向灞桥。
“这几个属官,是不是也是新到太常寺就职的?”樊千秋朝他们指去。
“我等都是今年刚到任的,以前未在长安任官。”田错嚅嗫地回答道。
“为何会让你们来迎送?”樊千秋又问,心中的疑惑渐渐又明了几分,他不弄清楚这原委,是万万不敢进城的,谁知有何阴谋。
“县官刚下令,过几日要去祭拜高庙,太常他忙不来,便派我等来,还、还说————这是结交将军的好机会。”田错尤豫说道。
“————”樊千秋杀意骤然而起,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看来,这郑当时就是此事的马前卒了!
去年,关中漕渠按期开通,太常卿张鸥恰好病重,郑当时便凭借自己的功劳越过了其他几个九卿,直升为“九卿之首”太常了。
【前文写郑当时仍是大司农有误,特此订正,拖欠钱粮的是丞相窦婴】
至于接替大司农之职的人,也是樊千秋的老熟人,正是他当年在河南郡的“上官”,郡守庄青翟——此子不可小看,亦是人精。
樊千秋当然记得当年正是自己提议让郑当时去修漕渠的,因为历史上本就是此子修的漕渠。
只是没想到这郑当时“恩将仇报”,处处跟自己对着干。
不过,也是那时的樊千秋识人不明,没想到在历史上名声不佳的郑当时竟然如此善于钻营,直接拜在了窦婴的门下,充当爪牙。
可是,今日这个小阴谋,却不是窦婴布的,还另有其人。
“真是太常郑当时让你来的?”樊千秋冷笑着又问一次。
“是郑使君让我等来的,但————”田错尤豫片刻道,“但命令文书却是从尚书台下发的。”
“尚书台?”樊千秋眼角跳了跳,先前的猜测更笃定了。
“正是,而且————”田错似乎是想为自己开脱,忙补道,“而且、而且还有陛下的朱批。”
“哦?陛下朱批?”樊千秋眯眼,脸色很平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个结果,他猜到了!
如今,在尚书台里说了算的人,可不是丞相窦婴和御史大夫韩安国,也不是名义上的领尚书主父偃,而是另有其人:皇帝刘彻!
“陛下批了什么?”樊千秋再问,语气倒是和缓了一些。
“大意说将军和张公是有功之臣,定要礼数备至,切不可怠慢,方能体现大汉厚待功臣良将。”田错如实说道,不敢隐瞒分毫。
“大汉厚待功臣?你刘彻自己都不信吧?被杀的功臣,难道还少?”樊千秋心中冷笑又腹诽。
此刻,他已经确认了,今日构陷他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高高在上的千古一帝刘彻!
也许是为抓住一个樊千秋的把柄,日后再大做文章;也许是想试一试樊千秋的性子,看他有没有包藏祸心。
前者重,后者轻:目的却差不多,刘彻仍对几年不见的樊千秋有猜忌,想要用一些手段来“敲打”樊千秋。
“陛下,好手段,当真巨细无遗,既然如此他,本将陪你演上一演。”樊千秋对着长安方向深深地看了看。
这时候,一里之外又传来了乐声,樊千秋和张骞相视一眼,侧耳倾听,脸色先是平静,很快却又渐渐凝重。
“————”田错听不出端倪,却看到了樊千秋的脸色,他试探地说道,“将、
将军,奏的确是安世房中曲。”
安世房中曲乃是太祖高皇帝后妃唐夫人所做,原名《房中祠乐》,融合了西周《房中乐》与秦代《寿人》,还用了“楚声”。
在汉初时,这是祭祀宗庙的雅乐,有“颂扬汉德、礼制教化、褒奖文武”的寓意。
如今,不仅祭祀宗庙之时会演奏,迎接有功之臣亦可奏用一倒符合此刻的情景。
可是,这乐曲虽然是《房中安世曲》,但却仍然藏着猫腻,藏得极深极阴的猫腻。
“田错!你可听出了杀机?”樊千秋又冷笑几声问道。
“下、下官愚钝,听不出有何杀机。”田错无奈答道。
“当真听不出?”樊千秋又继续质问。
“下官出身寒微,确实不通音律啊。”田错皱着脸道。
“呵呵呵,这乐曲中用的是变征调!”樊千秋再冷笑。
“变、变征?!”田错满脸都是疑惑,听不懂这二字。
“张公!你来与他说!”樊千秋佯装有怒,拂袖昂首,似乎不愿再看见这田错了。
“五行为金木水火土,五音为宫商角征羽,一一映射,变征属火德。大汉乃土德,用变征便有变天”之意,实乃癫悖恶行。”
“这、这————”田错又想起了过往的一些记忆,更不能发一言来辩驳了,这可不是胡搅蛮缠,而是清清楚楚写在汉官仪当中的。
“而且,《安世曲》乃祭祀宗庙之雅乐,当协于钟征,用俗乐中的变征,亦不符合宗庙雅乐“平和之意”,有扰乱宗庙之嫌。”
“啊?这————”田错默黑的脸又白了些,那匪夷所思、难以置信的表情让他的五官聚到一起,乍一看去,倒象是峨眉山的老猴。
“如何,你还能怎样狡辩?”樊千秋问。
“将军,乐官当中有歹人,他、他们想陷害本官啊!”田错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但他的猜测只对了一半,今日他可不是主角。
“陷害的不是你这千石小吏,是本将军!”樊千秋未宣之于口,只是冷看对方,许久才道,“谁是歹人,查一查,便晓得了。”
“将军————”田错还想再求,樊千秋却没给他这机会。
“屠个夸吕!”樊千秋将身后的匈奴人叫到了身前,他刚刚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面无表情,眼中却是戏谑。
他实在有些搞不明白,乐曲歌舞本就是用来愉悦耳目的,汉人何必这般斤斤计较,何止好笑,简直不可理喻。
不过,来汉地几年了,他心中虽然不认可,却也不多说,他只晓得一件事一一毫不尤豫地执行卫将军的命令。
“带一屯人,押着他,劝离灞桥上的黔首,把在场的乐官舞官统统绑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走!”樊千秋冷道。
“诺!”屠各夸吕收起戏谑,叉手回答道。
“将、将军!我冤啊!”田错又想跪下了,但屠各夸吕的刀却拔了出来,从马上刺出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