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三年七月二十一,正值仲夏,烈日当空。
空气中没有任何凉意,凝滞不动,蝉鸣低沉,虫儿似乎都被一阵阵热浪炙烤得失了神。
先后经过了几轮扩建的总督府城,亦从早到晚都笼罩在热浪之中,难得片刻清凉舒爽。
三年前,樊千秋出任游击将军时,其实并无“开府建牙”的权力,只因为他兼任边塞总督一职,所以才有权力征辟属官。
如今,他是重号将军一一卫将军,名正言顺地拥有开府建牙之权,加之“统辖”着边塞二十万燧卒,他的职责便更重了。
所以,出入卫将军府的属官很多,大大小小全加起来,有二百馀人。
莫说在边塞,哪怕放眼整个大汉,坐拥二百属官的府衙都屈指可数。
哪怕盛时的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府,常设的属官员额也还不到二百人。
眼下,除了樊千秋的卫将军府外,只有大将军府的属官接近三百人。
不过,这倒没有引起太多争议,毕竟管着十几万燧卒的衣食住行,更要同时禁绝几千里汉塞的货殖之事,琐事千头万绪。
每日从破晓直到薄暮,总督府及卫将军府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午正时分,本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但是却从南边飘来了一片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日头,让城中稍稍凉快了些。
用过午膳的军吏属官有些发困,却强撑着,并无一人敢昏昏欲睡。
已经二十五岁的樊千秋穿着件轻薄的帛袍,正端坐在将军府正堂,飞快地批示着堆在案上的文书。
桑弘羊则带着几个书佐坐在堂中的侧榻上,将樊千秋初步的批示一一转写为文书命令,转发各曹。
现在,他可不只是总督丞,还是将军府长史:担着公文书信往来、属官考课监督、宾客迎来送往、决策商议制定等职责。
不管樊千秋在不在,桑弘羊都可以直接决策将军府一应“内务”:等于樊千秋的“办公室主任”。
“下月的粮草为何少了十万斛?钱也少了一千万?”樊千秋皱了皱眉,将手中的那块木牍放下了。
“丞相前几日派人送来了书信,申明关中一带入夏之后雨水甚少,河道多有断流,荥阳的粮运不到长安各仓,只能————”
“只能苦一苦燧卒?”樊千秋冷笑了一声,如今政事虽然多由尚书台定夺,但却不代表没有疏忽。
“郑公书信里说了,请我等多担待,长安都开始缺粮了,就连县官和皇后每餐都减省了两道菜。”桑弘羊神色凝重地说。
“他倒会溜须拍马,把县官和皇后拿出来当挡箭牌?”樊千秋再冷笑,坐在他左侧的书佐们一愣,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了。
“尔等先下去,到井边打水擦把脸,两刻钟之后再回来继续做事,”桑弘羊又对书佐们平静道,“莫外传将军的气话。”
“诺。”众书佐连忙起身答道,而后又向樊千秋行礼,这才离开了,他们是这几年征召入府的本郡人,倒是都能信得过。
“————”樊千秋待几人离开后,神色才稍稍和缓,这才看向桑弘羊说道,“子牙,你是怕我言多有失,得罪了丞相吗?”
“将军虽得县官信赖,却远在边塞,不宜开罪太多人。”桑弘羊说得很委婉。
“本将自然知道三人成虎的道理,可窦婴已不是第一次拖延粮草了,不是没办法,是将燧卒视为蝼蚁。”樊千秋摇头阴沉着脸。
“将燧卒视为蝼蚁者,不止窦婴啊。”桑弘羊声音低道。
“————”樊千秋知其所指,未再多言,只是沉默了下来。
“如今有二十万燧卒燧长,每月需七十万斛粟和六千万钱才能勉强让他们吃饱啊,我接过这重担后,何时给足过?”樊千秋道。
“恐怕还是因为那件事吧?”桑弘羊顿了顿,直接说道,“有人还惦记着那恤赋,他们认为将军把这两亿多钱的恤赋吞下了。”
“何止是这两亿钱呢?他们比你我更精明啊,定以为本将在边塞以权谋私,在《货殖禁令》之下还能搜刮到钱财。”樊千秋道。
“————”桑弘羊又沉默了,如今,边塞各郡严格推行《货殖禁令》,汉匈货殖已完全被切断,以关税为基础的恤赋也没了源头。
“帐上还剩下多少钱?”樊千秋问的自然是恤赋这本帐,朝廷哪怕能如数给足钱粮,亦不够数,必须要用“恤赋”来补足短缺“这几年匈奴未入边,所费少了些,但每年要补六千万,如今还剩下八千万钱。”桑弘羊道,这本“黑帐”一直都由他来管着。
朝廷给燧卒的钱不够,樊千秋这几年屡次上书请求追加,都被回绝了:也不知是刘彻回绝的,还是尚书台的“大人物”回绝的。
毕竟,窦婴他们虽然不复前时权势,却仍然是中朝官员,可以直接参与到政事中,想要给樊千秋使一点绊子,倒是轻而易举的。
“如此说来,明年恤赋便要用尽了,儿郎们该怎么办?”樊千秋看着桑弘羊问道,他此刻神色平静,不象先前那般怒火中烧了。
“节流不可,唯有开源,或是裁军。”桑弘羊脱口而出。
“匈奴未灭,只是远遁,这二十万燧卒还不到裁撤时。”樊千秋说道,燧卒是郡国兵的补充,刘彻不会轻易地让他们卸甲归田。
“那便————只有开源了,可边塞贫瘠,屯田亦劳苦,只能————经商?”桑弘羊说到最后四字,不禁看向门外,似乎怕隔墙有耳。
“汉军不可经商,屯田又会增添负担,还是得收税啊。”樊千秋轻拍了一下案面,说出了心中想了许久的事,神色轻松了许多。
“收税?从何处收税?”桑弘羊不解,总不能直接征收各边郡的赋税,染指地方,既不符合朝廷成制,更会遭到县官的猜忌啊。
“推行《货殖禁令》已有四年之久了,匈奴人虽然疲弊,却并未因缺铁缺盐崩亡,你可知这是为何?”樊千秋循循善诱地问道。
“这————下官尚不知,是不是漠北也开始出产盐铁了。”桑弘羊答道,今年之后,他确实亦有此疑。
莫说现在无人再敢私贩盐铁给匈奴人,就算有人敢贩卖,匈奴人如今远离了汉塞,也无人敢来收买。
“漠北不可能有盐铁产出,匈奴人是从别处买了盐铁。”樊千秋说道。
“别处?”桑弘羊更不解。
“西域。”樊千秋解密道。
“西域?”桑弘羊惊问道,他虽然出生于货殖世家,对西域却不了解。又或者说,西域对大部分汉人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团。
“过河西走廊,一路向西,便可以抵达西域了,那里地广人稀,和匈奴辖地接壤,他们可卖盐铁给匈奴人。”樊千秋解释道。
“是了!十三年前,下官曾经派张骞前往西域,让其连络大月氏攻击匈奴!”桑弘羊忽然惊呼,想起了一桩十几年前的往事。
“————”樊千秋心中一亮,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自然对张骞这名字很熟悉,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一个几近隐没的名字。
毕竟,已经整整过去十三年了,张骞从未传来只言片语。
“可是,将军为何对西域之事如此知晓?”桑弘羊问道。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再加揣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匈奴人既然不缺盐铁,便从别处得到,那只能是西域。”樊千秋说道。
“将军是说——————”桑弘羊眼珠转了几圈,试探地问道,“将军是说————要到西域去禁绝货殖?”
“切莫忘了,我等是要开源,去西域不是为禁绝货殖,而是为了收税!”樊千秋斩钉截铁说道。
“收税?!”桑弘羊更疑惑,他一时未跟上樊千秋所想。
“如今,汉匈之势已易形,无需禁绝货殖亦可击败他们,不如征收西域商旅的关税,以此养战。”樊千秋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桑弘羊没有回答,细细地琢磨樊千秋的这番话。
汉塞自然是不能松开《货殖禁令》的,不仅因为此举会留下朝令夕改之名,更因为匈奴人早已经不敢再来与汉人交易货殖了。
到西域征收关税却不同了,那里汉人少,征的都是西域人和匈奴人的税,不仅没有与民争利之嫌,更能放开束缚,手段尽出。
“子牙,本将此法如何?只要能征关税,便可以有结馀,恤赋便有了着落。
“樊千秋笑着再说道。
“可是,西域情形不明,如何开启此事?”桑弘羊再问。
“本将一直在等一个人,他马上要到了。”樊千秋笑道。
“何人?”桑弘羊忙问,“————”樊千秋刚要答,将军府左司马卫广跑进了院中。
“本将等的人,来了。”樊千秋笑着朝外面扬了扬下巴,他也不管桑弘羊满脸的狐疑,来到堂下。
“下吏卫广问将军安!”风尘仆仆的卫广干脆地行礼道。
“免礼!”樊千秋笑着将外出了半年之久的卫广扶起来。
“本将让你办的事情,是不是有眉目了?”樊千秋问道。
“将军当真算得极准,下官确实在朔方以北找到了人。”卫广兴奋地笑道。
“他们二人身体如何,可有受伤或得病?”樊千秋笑着摆了摆手,再笑问。
“在大漠上独行千里,吃了不少苦头,但并不见伤病。”卫广面露敬佩色。
“好好好!确实不易!确实不易啊!”樊千秋再叹道,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将军,你二人说的究竟是何人?”一头雾水的桑弘羊忍不住了,忙问道。
“议郎张骞。”樊千秋笑着公布答案,桑弘羊先一惊,而后便回过神来了,他刚想开口问话,却被樊千秋抬手打断了。
“桑弘羊、卫广,本将与你们在云中呆了多少年了?”樊千秋微笑着问道。
“从元朔元年到今日,快有三年了。”桑弘羊不解地说。
“是啊,离阵斩军臣单于也三年了。”樊千秋长叹一声。
“往事不如烟,前尘故旧历历在目。”卫广叹气附和道。
“远遁长安四年,藏锋边塞三载————有些人恐怕忘了本将的面目了。”樊千秋背手看向门外,天空上的乌云越聚越浓。
“将军想回长安?”桑弘羊试探地问。
“今年是大课之年,本将身为卫将军,要接受县官大课,而且有许多事欠着未做,”樊千秋道,“是时候回长安了。”
“回长安!”卫广和桑弘羊异口同声道,他们知道将军久不回长安是为了韬光养晦,如今有变,定然是心中有了谋划。
这几年,不只是樊千秋格外低调,卫广和桑弘羊身为他的属官,同样“无所作为”,早已难耐,听到此言,面露兴奋。
“卫广,张议郎大约还要多久能到云中?”樊千秋问道。
“七日左右,他们路途劳累,虽无伤病,下吏不敢让他们走得太急。”卫广点头道。
“你想得周全,此事倒不急,等他到了云中,本将与他一起回长安。”樊千秋说道。
“诺!那下官现在便赶回去,先将此事告诉张议郎,”卫广再笑道,“张议郎在大漠听过将军功绩,亦想早些相见。”
“好!你便告诉张议郎,本将亦想早日与他相见,好向他请教西域之事。”樊千秋道。
“诺!”卫广再次行礼,便兴冲冲地跑入了骄阳之下。
“桑弘羊,今次你不必回去,便与李敢等人留在此处,好好地整军备战,本将会请旨,领兵出征。”樊千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敢问使君,何时出征?”桑弘羊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暂时不知,待我把长安城的后顾之忧全都处置妥当,大军便可以出征。”樊千秋道想了想又道,“本将亦会对你有额外安排。”
“敢问将军,是何安排?”桑弘羊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本将要为你跑官,大司农,你来当最合适不过了。”樊千秋笑着说道。
“大司农?!”桑弘羊眼睛瞪大了,这可是他的宿愿,会不会太早了些。
“你且等着,此事,我来办!”樊千秋讲得非常笃定,桑弘羊不能起疑。
“缺的粮草,去找找义府君,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会为我等筹备的。”樊千秋说的自然是义纵,三年前被擢为云中郡守了。
“下官明白,前几次缺粮时,亦是从郡仓拆借到了粮,义府君很明事理。”桑弘羊道。
“我不在时,你盯着这边塞,肩上担子重,莫松懈。”樊千秋与桑弘羊经历了生死后,已成了知己,后者值得樊千秋托付重任。
“将军放心,定不会有纰漏,麾下三万人,静待将军!”桑弘羊能感受到樊千秋的行人,退后两步,向樊千秋端正地行了大礼。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