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日前,外城便被团团围住,城中最多有数千卒,任樊千秋如何善战,终究守不住。”鄢福禄藏在暗处的脸尽是幸灾乐祸。
“——”窦婴在灯下沉默了片刻,谨慎地问道,“除了西河郡送来的军情,樊千秋和桑弘羊两人可有直接派人直接送来军情?”
“既已围死,怎能送出?匈奴人围城之后,便杳无音信了。”鄢福禄又笑道。
“这说不准,这樊千秋,最擅长保命,说不定已经逃脱了。
“丞相说得是极。”鄢福禄听闻此言,皱巴的老脸绽出笑容,但转而又暗沉,阴恻恻地说,“哪怕他逃脱了,失城亦是死罪。”
“这便说错了,匈奴人数倍于我,失城罪不至死,关口在于——是樊千秋禁绝货殖、草菅人命’,动摇了民心啊!”窦婴道。
“是极是极,丞相比下官看得透彻,哪怕可以赎刑不死,却定会因此失去县官的信任,无官身庇护,命贱得很。”鄢福禄狠道。
“时不待我,当先将他的后路堵住,不能让他脱罪,至少——”窦婴微闭的眼睛忽然睁开,寒芒乍现道,“至少让圣不在!”
“好谋划啊,樊千秋五次三番地掀起波澜,坏我等大事,不可再留他性命,至少得让他失去县官的圣眷。”鄢福禄火上浇油道。
“之前——樊千秋纵兵屠戮诸行商的案子,我为了大局,压下了,到如今,倒是应该掀一掀了。”窦婴掏出犀角梳梳理着白须。
“此事已过去了几个月,县官恐怕也知晓,如今再掀起,管用吗?”鄢福禄忙问,他已经留意到,丞相说的是“屠戮诸行商”!
他的远房族兄鄢当户便惨死于此案,一条好生生的财路也断了,那日他在云中城又被樊千秋羞辱了一番,自然早想借此生事了。
“县官最多只是耳闻,此案还未拿到廷议上议论过,如今云中城被破,县官心焦,正是拱火的好时机。”窦婴慢条斯理地说着。
“是极!县官最重视边塞的战事,此次借机弹劾,县官再怎么宠信樊千秋,这酷吏恐怕也不得脱了。”鄢福禄咧开嘴笑了笑道。
“恩,只是——可惜了丁充国啊。”窦婴长叹苦笑,那道貌岸然的模样倒是粉饰得恰到好处,似平真在痛惜人才。
“”鄢福禄是窦婴多年的心腹,立刻便听出了此言的深意,丞相哪里是可惜丁充国呢?是可惜那笔的恤赋啊。
几年前,丞相重新被县官起用之后,丁充国便找到了丞相门下,将“恤赋”之事合盘托出,并愿献出其中大半,以此换取庇护。
丁充国倒是也很老实,每年都送足,从来不曾缺漏,鄢福禄这些围绕在窦婴周围的心腹爪牙亦可从中分到钱财,堪称皆大欢喜。
所以,樊千秋先前忽然将丁充国“贩私”一案上呈御前时,窦婴格外上心,立刻向皇帝请奏,派鄢福禄亲自去云中押解丁充国。
丁充国被樊大这条恶犬咬上,自然绝无脱身的可能,但是前者手上还有历年积攒下来的恤赋,至少是两亿钱啊。
和“犯私”的蝇头小利相比,这恤赋才是一笔惊天大财啊,怎能轻言舍弃?
自然要查清去向,不可让国帑流矢。
可是,让窦婴和鄢福禄意想不到的是,樊千秋这泼皮竟在最后关头,将丁充国强留在了云中!
前脚捉人,后脚保人。
当真是一件稀奇的事。
窦婴和鄢福禄等人商议过后,得出了唯一的结论:丁充国向樊千秋献出了恤赋,换自己苟活!
在那时的他们看来,樊丁二人是要钱不要命,抱着这笔钱死守云中,极可能落一个人财两空!
没有本事,便不该起这贪念。
樊千秋和工充国若是机灵些,便该在云中城下与鄢福禄好好地商议,定出一个分钱的章程来,未必不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何至于到今天这局面:丁充国恐怕已经死了,樊千秋也不能活,那两亿钱恐怕也可能落入匈奴人的手中了。自然令人可惜啊。
“”揣测出丞相所想的鄢福禄思前想后,豆大的眼睛转了几圈,忽然拱手道,“下官有一言向进,还请丞相先听一听。”
“但说无妨。”窦婴点头道。
“那笔恤赋,说不定还在!”鄢福禄轻轻地叩了叩案面,小声说道。
“”窦婴上猛然用,扯断了自己的根白胡须,疼得皱眉,他斜眼看了看鄢福禄,而后才用一个“恩”发出了疑问。
“樊千秋向来狡兔三窟,丁充国则在边塞经营多年,八成能活!更是能将那笔钱从城中运了出来,藏到了别处。”鄢福禄道。
“你接着讲。”窦婴点头道,他每日要处置的政事很繁杂,倒没有往深处多想此事—
恤赋虽是一笔大财,却不是他必要之物。
“诺!”鄢福禄大喜过望,接着往下道,“樊千秋本就颇有家訾,所犯不过是失城之罪,赎刑是情理之中,他自然能活下来。”
“至于丁充国嘛,他的罪名是私通匈奴,按制本不可赎刑,但有了两亿恤赋却又不同了,可以买一座靠山,可以买一条活路。”
“樊千秋想重新得到重用,丁充国想要活命,关口都在这恤赋上,他们本就是狡黠之人,自然也能看清楚,不会扔了这笔钱。”
“所以—”鄢福禄说到此处有些自得地顿了顿,说道,“只要樊千秋和丁充国能脱身,那这笔钱就还在,只是不知在何处。“
“不过,在何处倒不紧要,紧要的是这笔钱会去何处,何人能给他们一条活路。”鄢福禄把刀子亮了出来。
“”窦婴默不作声地听着,一边不停手地梳理着髭须,一边在心中整理情绪。
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笔钱上了,而是放在了鄢福禄所说的“靠山”和“活路”上。
放眼整个朝堂,能揽下这件事的人可不多啊。
张汤?只是一只势单力薄的忠犬,无能为力。
刘安?虽然是极有名望的诸候王,志不在财。
李广?空有一副勇武之躯的莽夫,并无城府。
窦婴的思绪从朝堂上的风云人物上逐一飘过,又逐一离开。
除了这几个人,剩下的要么是他的“同党”,要么不足道。
都不可能当樊千秋和丁充国的靠山,也给不了这两人活路。
最终,仅剩的那个名字出现在了窦婴脑海中,久久不散去。
是了,只剩下此人了——车骑将军卫青!
军中新起的柱石,朝堂的车骑将军,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皇帝的外戚!
他平日虽然谨慎小心,为人低调,更是不养门客,完全是一副“孤臣”模样。
可是,不管卫青如何韬光养晦,日益炙手可热却是不争的事实。
从骑奴发迹至此,他又怎可能没有更大的野心?又怎可能不想延续世家繁盛?
一旦有了这想法,便需要心腹牙拱卫,便需要钱财笼络人心。
从权势和地位上来看,他倒是有资格给樊千秋和丁充国当靠山。
而且,樊千秋本就与卫氏交好,卫青的两个弟弟以及外甥都跟随在前者麾下。
如此看来,樊千秋和丁充国将这笔恤赋进献给卫氏,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卫青。”窦婴盯着鄢福禄,寒声说出自己的答案,而后又将那把价值连城的嵌金犀角梳重重地拍在了案上,毫无怜惜之色。
“正是。”鄢福禄连忙答道。
“车骑将军此次恐怕会建功,与他争抢,不妥,而且——”窦婴想了想再道,“他也在边塞,说不定早已经拿到了那笔钱。”
“卫青领兵奔袭了大漠腹地,定然未归,樊千秋和丁充国手中的这笔钱还送不出去,拦截得及时,能失而复得。”鄢福禄道。
“你是何意?”窦婴眯着眼睛问道。
“三日后廷议,先按丞相刚才所言,勾连诸公上奏弹劾这樊千秋,更要将此案从廷尉张汤的手中抢过来,由御史大夫督办。”
“到了那时,匈奴人恐怕也已经北归了,恰好可以派人去拦截捉拿樊千秋,莫让他有机会找卫青。”鄢福禄加重了语气说道。
“”窦婴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他心中还有一些尤豫,毕竟,此举无异于从卫氏的口中抢食,与之交恶,是在所难免了。
那还不满周岁的刘据是皇帝唯一的子嗣,与卫青交恶便是与刘据交恶,与刘据交恶又是与未来的皇帝交恶啊。
这不好办,怎可能不让窦婴迟疑和担忧?
“刘据。”窦婴又睁开了眼睛言简意赅。
“丞相,刘据还不满周岁,怎知道没有变量?何况,大汉的太子,有几—”鄢福禄朝口方向看了看,似乎怕旁人偷听。
“何况,大汉的太子,有几人能登基?”鄢福禄压低声音说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窦婴面色很阴沉,看不出喜怒,藏在心中的那杆秤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倾斜。
刘据如今确实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可与他并无太多干系,因为此子有卫氏作为外戚。
他哪怕不顾百官之首的威严去讨好奉承卫氏,也不可能得到太多的好处,徒留笑料。
毕竟,刘据年纪还小;毕竟,他已是丞相了。
他现在要谋划的是窦氏一门的复兴和延续啊。
与其不顾颜面地去讨好,倒不如先继续积攒自己的力量,日后再做其他的图谋布置。
谁让他这“百官之首”天然便与外戚相对呢?
哪怕日后真到了要与卫氏“合谋”的那一日,他手中也要有足够的筹码,才能获利。
“恩,还有三日,此事由你去连络,便说——是我的意思。”窦婴点头答应了此事。
“诺!”鄢福禄忙答道,他这小小的司直可没那么长远的想法,只是凯觎恤赋而已。
三日之后,长安城的秋雨仍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带来寒意。
豆大的雨点在宣室殿的琉璃瓦上敲击出一阵阵密集清脆的颤音,让端坐在案前的皇帝刘彻有一些分神。
他面前的案上凌乱地摆着各种文书,有竹简,有木牍,有帛书。
不只是案上摆满了文书,刘彻身后和身侧的几个悬架上亦如此。
还有不少文书被草草地扔在了地上,隐隐将皇帝给包围了起来。
刘彻满脸疲惫,眼中布满了血丝,脸颊更凹陷了下去,很瘦削。
匈奴人大肆南下的消息传入长安后,要处置的军务便多了起来。
上个月,刘彻还可以忙里偷闲地去椒房殿看一看刘据和卫子夫;可到了后来,军情如同雪片一般飞来,熬干了刘彻所有的时间。
尤其这十多日,他都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虽有窦婴带领着外朝群臣兢兢业业地处置大小诸事,并无拖宕,可是刘彻仍然觉得不放心——又或者说是觉得不尽兴,不痛快!
这盘大棋是他精心谋划布置的,自己的视线自然一刻不想挪开。
从前几日收到的军情来看,云中郡到雁门郡一带,恐是血地了。
汉匈两族十几万兵卒骁骑,已经在这几千里宽的边塞排开架势,陷入了混战o
但是,最关键的只有两人:一是云中城的樊千秋,二是率兵奔袭大漠的卫青。
前者,要守住!后者,要攻入!
两者遥望千里,却又相互依存。
樊千秋和卫青的出身倒也相似,而且都还是他刘彻拔擢的人才。
所以,只要樊千秋和卫青能立下军功,便等同他刘彻立下军功!
只有立下殊功,他才能树立皇权君威,才能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如今,两处都还没有确切消息传来,让稳坐宫中的刘彻很焦急。
平日与窦婴李广等人商议兵事之时,他倒能以平静地面目视人。
可实际上,他早已经是五脏具焚了,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从北边来的军情,就象是一剂良药,可稍稍缓解他的焚烧之苦。
可是,三日之前,由御史大夫送来的“云中城危”的那道羽檄,却让他更加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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