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颠簸声。
车厢外是鼎沸的人声,是逃难者们混乱的脚步与哭喊。
它们混杂在一起,又被厚重的车厢壁隔绝,传入耳中,只剩下一种模糊而令人心悸的嗡鸣。
车厢内,死寂。
她没有哭,只是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姿态一如既往地优雅。
好象她不是在逃离一座即将毁灭的城市,而只是要去参加一场帝都的午后茶会。
可莱因哈特知道,不一样了。
母亲的眼角微微泛红,那双总是能发现他任何一点仪态遐疵的眼睛。
此刻正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没有任何焦点。
驾驶马车的是管家哈尔。
“夫人。”
哈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没有回头,只是向后递了过来。
“这是老爷命我出发后交给您的。”
莉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那微温的信封,又猛地缩回。
片刻的迟疑后,她还是接了过来。
撕开火漆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信纸展开,熟悉的,略带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
致我挚爱的莉诺:
我仍能忆起,我们初抵铁堡的那一日。
你穿着最华美的丝绸裙装,却不得不踏入那片足以淹没你昂贵鞋履的泥泞。
我记得你脸上的表情,那种无法掩饰的嫌弃,就好象下一秒你就要转身登上返回帝都的马车。
可你没有。
你只是皱着眉,提着裙摆,选择与我并肩而行。
那时的我,一个空有爵位与一腔热血的穷小子。
实在无法想象,如你这般的贵族小姐,竟会屈尊降贵。
亲手去教导那些连字都不识的村民如何行礼,如何用餐,如何挺直他们的脊梁。
二十年了,你总是抱怨这里的风太大,会吹皱你的皮肤。
抱怨这里的食物太粗糙,会损伤你的肠胃。
可我知道,你比我更爱这片土地。
不知不觉,又在追忆往昔了。
人老了,总是这样。
其实,我是想说。
记得要吃早餐,不然你的胃疾又会复发。
午餐要吃得丰盛些,这样才有力气去管教莱因哈特那个总惹你生气的臭小子。
晚餐切记不可过量,因为吃得太饱,你总是辗转难眠。
夜里天凉,要盖好被子,别再象个孩子一样踢开它。
有些话,我总觉得时日尚多,从未郑重其事地对你说出口。
我爱你。
我很遗撼,这句话说得太少。
但这三个字,一直是我所有行动与决断的根源。
最后,请你忘掉我吧。
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找一个能让你在温暖壁炉旁安然入睡的男人。
他会比我更懂得欣赏你的美丽,也更能配得上你的高贵。
信纸从莉诺颤斗的指间滑落,飘落在铺着天鹅绒的地毯上。
她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属于贵族的端庄与优雅。
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不让哭声泄露出来。
可那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的身体里汹涌而出。
肩膀剧烈地耸动,一滴、两滴滚烫的泪水,穿过指缝,砸落在她华贵的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是从初遇那晚的月光说起,还是从他笨拙地为自己别上一朵野花时脸红的样子说起?
是从他为了铁堡的第一个规划图,在书房熬了三天三夜,自己端着热汤进去时他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说起。
还是从莱因哈特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手足无措地傻笑的样子说起?
一幕一幕,一点一滴,全都涌了上来。
她曾以为离别是很遥远的事情,直到现在才明白。
人生世事无常,多的是天人永隔。
相思纵然入骨,也再回不去了。
莱因哈特看着眼前这一幕,彻底不知所措。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永远是严厉又高雅的。
她会因为他用餐时刀叉发出轻微的声响而皱眉,会因为他的衣领有一丝褶皱而严厉训斥。
他从未见过母亲哭。
一次也没有。
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下意识地想缩到角落里去。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一次,他因为背不出繁复的家族史而被母亲呵斥,一个人偷偷躲在庭院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哭。
父亲找到了他。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他以为自己又要挨一顿训斥。
可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头,什么也没说,指了指天上。
他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璀灿的星河。
“莱因哈特。”
父亲的声音很温和。
“感到恐惧的时候,如果只是躲起来,你的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你眼前的这点恐惧。”
“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远处的山,还有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比你的恐惧要大得多。”
“当你把它们都装进心里的时候,那点恐惧,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世界……
莱因哈特看着眼前哭到浑身颤斗的母亲。
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不在了。
现在,他就是母亲的世界。
男孩慢慢地挪过去,伸出还有些稚嫩的手臂,轻轻地,笨拙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样子,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母亲的后背。
莉诺的身体一僵,随即彻底软倒在儿子的怀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化作了绝望而痛苦的呜咽。
马车前方,哈尔的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
他目视着前方拥挤混乱的道路,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
“驾!”
马车猛地向前一冲。
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脸颊上深刻的皱纹滑落,在他开口的瞬间,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莱因哈特通过车窗的缝隙,回头望了一眼。
铁堡领那高大的城墙轮廓,正在视野中迅速变小。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正独自一人,站在那面即将被死亡淹没的城墙之上。
男孩缓缓收回视线,垂下头,看着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母亲。
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安德鲁家族的荣耀,铁堡领的未来……
那些他曾经觉得无比遥远的词汇,在这一刻,压在了他尚还稚嫩的肩膀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