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
铁堡领的城墙之上,风如刀割。
安德鲁子爵的华贵服饰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他站在墙垛边,俯瞰着自己治下的城市。
二十年。
他第一次踏足这里时,铁堡领还只是个名字好听点的泥巴镇。
他花了二十年的心血,把那些泥泞的土路铺成石砖。
把那些歪斜的木屋换成坚固的石楼,看着人口从几百增长到数万。
他曾在这里迎来自己孩子的降生,也曾在这里埋葬自己的父亲。
上个月,他还坐在温暖的书房里,盘算着如何借帝国与教权国的战争,让铁堡领的财富再上一个台阶。
这个月,他站在这里,准备为这座城市陪葬。
视线越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投向远方地平在线那条蠕动的黑线。
那是逃难的人潮,象一群被惊扰的蚂蚁,缓慢地涌向东方。
“大人,风大。”
一位跟了他十几年的骑士,拿着一件厚重的熊皮斗篷,试图为他披上。
安德鲁抬手,阻止了。
他转过身,城墙上,站满了人。
他的卫兵,他的骑士,冒险者公会的佣兵。
更多的是拿着草叉,柴刀,甚至是菜刀的平民。
他们的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恐惧,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
人群中,一个身影让他略感意外。
哈姆斯,那个出卖家乡,被自己歧视的荣誉骑士居然没有走。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安德鲁身上。
没有扩音魔法,安德鲁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风声,盖过远处隐约传来的哭喊。
“我的士兵们!”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铁堡领的……同胞们!”
城墙上嘈杂的议论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呜咽的风,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安德鲁猛地抬起手臂,不是指向敌人,而是指向他们身后那座空荡荡的城市,指向更远方那条逃难的黑线。
“看看我们的身后!”
“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孩子……他们正在逃跑!拼了命地逃跑!”
“因为有什么东西要来了!那不是草原上的野兽,不是拦路的土匪!那是一群……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怪物!”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可能都会死。”
这句话,象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人群中爆发出不安的骚动。
“是的,都会死!”
安德鲁重复了一遍,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年轻的,苍老的,男人的,女人的。
“被那些骨头架子砍掉脑袋!被它们踩碎骨头!”
“然后,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去追杀我们自己的亲人!”
“这不是什么吟游诗人传唱的英雄史诗!这就是一场屠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我们!就是铁堡!是为了给那些逃跑的人,争取时间的……诱饵!”
极度的诚实,反而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说服力。
当最深的恐惧被领主亲口血淋淋地揭开,一些人的颤斗,反而停止了。
“我知道你们怕!我也怕!”
安德鲁的声音开始颤斗,但音量却越来越大,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质问。
“我怕得两条腿都在发软,怕得快要站不稳了!”
“但是——!”
他几乎是咆哮了出来,脖颈上青筋暴起,整张脸涨得通红。
“难道就因为怕!我们就要跪在地上,把脖子伸出去,求着它们杀得痛快一点吗?!”
“难道就因为怕!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它们,踏平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家吗?!”
“绝不!”
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地捶在身旁的墙垛上。
冰冷的石砖硌得他指骨生疼,鲜血顺着拳缝渗了出来,但他毫不在意。
“我们的祖先!用血和命,才从荒野里开辟出这片土地!不是为了今天,让我们像猪圈里的牲口一样,排着队被宰杀!”
“这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浸透了我们父辈的汗水!这街道上的每一寸土!都埋着我们先人的骨头!”
他指着脚下的城墙,指着身后的城市,对着所有人怒吼。
“告诉我!当那些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甚至连什么是死都不知道的鬼东西,要来夺走这一切的时候!”
“当我们孩子的哭喊声,被那些骨头架子走路的咔嚓声淹没的时候!”
“我们这些还站在这里,手里还拿着武器的男人!能做什么?!”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寒风中交织成一片。
安德鲁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所有人。
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遍了城墙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能做的……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他停顿了漫长的几秒钟。
时间在这一刻如同凝固了。
绝望和决心,在死寂的空气中疯狂地发酵,碰撞。
“那就是……”
“在这道墙上,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用我们的尸体,把这道墙垒得再高一点!用我们的血,把这片土地染得再红一点!”
“让那些怪物,每前进一步,都要踩在我们滚烫的内脏上!”
“哪怕我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只能多拖延一分钟!哪怕只能多让一个孩子,多跑出一百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钢铁般的重量。
“这就是我们……这些被留在这里的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价值!”
他缓缓地,拔出了腰间那柄像征着家族荣耀的佩剑。
剑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我们不是为了胜利……”
剑锋,直直地指向了城墙之外,那片死寂的,阴森的地平线。
“我们是为了告诉它们——”
“想要踏过铁堡领,就先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落下。
没有震天的欢呼,没有激昂的口号。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锵的一声,是铁剑出鞘的声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零散,继而连成一片。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默默地将手里的草叉,换了个更便于发力的握法。
一个刚刚成年,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卫兵,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拔出了腰间的铁剑。
哈姆斯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了骷髅骑兵和莉莉娅。
他的手抖了一下,但随即握得更紧。
安德鲁子爵看着这一切,缓缓将剑柄抵在自己的额头。
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片刻。
他闭上眼睛,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那些已经远去的人潮,轻声自语。
“快跑吧……”
“活下去。”
“然后……”
“……记住今天。”
就在这时。
一种奇怪的声音,从极远处的地平线下传来。
咔哒,咔哒
城墙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侧耳倾听。
声音越来越清淅,越来越密集。
脚下的石砖,开始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
是成千上万只骨头脚掌,以完全一致的频率,踏击地面的声音!
大地在颤斗。
远方的地平在线,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线。
那条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宽、变厚,朝着铁堡领,奔涌而来。
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