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一瞬间被“刷新”了。精准,高效,且毫无人情味。
许砚后退半步,鞋跟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几乎是本能,他胸前的相机镜头自动旋转,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精准地对准了左侧那条幽深的巷口。
就在光圈收缩,景物在取景器中变得锐利的同一刻——
某种屏障似乎被打破了。
远处,一声模糊的汽车鸣笛刺破了寂静,紧接着,更多声音如同潮水般渗入:
轮胎碾过路面的湿响、依稀的交谈碎片、某家店铺卷帘门拉起的声音……
原本空荡的街角,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三两个模糊的人影,步履匆匆,仿佛一直就在那里。
光,也活了。
更多的窗口透出暖色的灯光,霓虹招牌的流光重新开始流淌,将湿润的路面染上虚假而繁华的色彩。
一切都在呼吸之间“复位”,喧嚣与生机重新注入这座城市的血管,严丝合缝,仿佛之前的死寂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一道人影,弓着背,从巷口的阴影里慢慢挪了出来。
仅仅是那个模糊的轮廓,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衫——许砚的整个世界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时间凝固了。他听不见虚假的城市喧嚣,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胃部猛地抽搐,象是被一只冰冷的钩子从内部狠狠拉扯。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挤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的气流,像垂死者的喘息。
那是……那是他在接口,父亲身上那件沾满污渍和汗味的衣服。
“是……你吗?”他终于在灵魂深处,榨出了这三个字。
那身影停顿,然后,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中,抬起了头。
路灯惨白的光恰好打下,照亮了一张五官错位、如同融化蜡像般的脸。
不是他。
那一瞬间,许砚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心脏停跳的虚无。
仿佛他刚刚燃起的、微不足道的希望,被当面碾成了粉末。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蓝衫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身体以一个非人的角度折叠,融化般重新缩回了巷子的阴影深处,消失不见。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了一口那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走向街角一家仍亮着灯牌的24小时便利店。
“哐当——”玻璃门开合,带响了老旧的门铃。
柜台后的年轻店员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终端屏幕,手指飞快滑动。
“拿个打包袋。”许砚的声音有些沙哑。
“六毛。”店员敷衍地指了指旁边的二维码。
他转身欲走,视线无意间扫过光洁如镜的玻璃门,倒影里,他自己肩头的虚空中,一只由灰色烟絮构成的手,正缓缓搭上来。
没有实体,却带着一股冻结灵魂的寒意。
更可怕的是,在那只诡手触碰他倒影的瞬间,一段记忆突兀地在他脑中闪现又碎裂——是阿哲!阿哲在对他喊什么……嘴型清淅,声音却被无形之物吞噬!
他猛地转身,背后空无一人。
日光灯管闪铄。
他再回头,倒影恢复正常,那段被触发的记忆也随之变得模糊,如同退潮的海水,怎么也抓不住。
“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相纸上的话在他脑中尖啸。
如果说“被遗忘”等同于死亡,那么他此刻,背负着不该存在的记忆,清醒地行走在这个被不断“重置”和“修改”的世界里,又算什么?
是记忆的囚徒?还是……不被承认的亡魂?
他推开门,重新踏入午夜的街道。
周遭不知何时已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行走,目光如探针般扫描着这座虚假繁荣的城市。
然后,他看见了——公交站台上,昨天那位明星的gg,被一个笑容弧度都完全相同的虚拟偶象取代;常去的小吃摊,老板娘的招呼声比记忆里高了半个音调,精准得令人不适。
所有这些微小的“修正”,都象针一样扎在他的记忆上。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在路灯下,他手指的轮廓似乎有那么一瞬,轻微地闪铄、模糊了一下。
远处,钟楼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近幻觉的嗡鸣。
那不是报时。
许砚知道。
那是下一个循环……正在逼近的足音。
他提起相机,冰冷的机身传来一丝真实的触感,支撑着他即将涣散的存在。
“记忆会死。”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也是对着自己正在被侵蚀的灵魂,低声宣战。
“但我,拒绝被遗忘。”
晨光熹微,象一块被反复漂洗过的旧布,勉强照亮了“”的牌匾。
许砚在门口停下。旅行箱的轮子声戛然而止。
他没有象往常一样直接将这装满“遗念”的箱子带入馆内,而是将它轻轻靠放在门边的阴影里,仿佛要将昨夜所有的阴冷与挣扎,都隔绝在外。
他推开门。老旧的合页发出熟悉的呻吟,头顶的风铃“叮”的一声脆响。
这一声,不再是冰冷的水滴,而是象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他记忆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他站在门口,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过馆内的一切——熟悉的霉味混合着陈知微常用的那款柠檬香皂的气息,墙上老挂钟沉缓的秒针走动声,以及……墙上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母亲穿着五十年代的婚纱,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眉眼温柔,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蕴藏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未经磨蚀的希望。
不一样了。
上一次,他只觉得讽刺,对比着殡仪馆那张冰冷虚假的遗象。
但这一次,历经了彻底的失去与匪夷所思的“回归”,这照片里的笑容,这被定格的、纯粹的“存在”,几乎让他眼框发热。
他没有停留,更没有象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栽进柜台。
一夜未眠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沉、更急切的情绪取代——他需要确认,需要抓住某个能证明自己“真实归来”的锚点。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脚步声刚在木质楼梯上响起,一个清亮、带着刚睡醒时慵懒鼻音的声音就从上面传来:
“师哥?你这才回……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