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砚猛地握紧胸前的相机。
金属的冰凉通过掌心,令他的思绪瞬间回归现实。
他抬起头,逼迫自己稳住呼吸,冷冷注视那些储槽中漂浮的人影。
空气中所有的低语都同时沉没。
仿佛某个更深沉、更古老的意识被惊扰,隔着层层玻璃与液体,投来一瞥。
那一瞥没有情绪,只有观察。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某个房间内,阿哲还没有挂断电话。
他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先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随后是绝对死寂的忙音,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砚哥……砚哥?!你能听到吗?回答我!”
回应他的,只有那一声——
“咔嚓。”
快门声在死寂中回荡,清淅、冰冷,象一个仪式性的开端。
这并非捕捉,而是一种宣告,对此地所有不洁之物的宣告。
声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枯枝折断的异响,从他脚下传来。
许砚身体瞬间僵住,低头看去。
只见自己右脚的鞋跟,不偏不倚,正踩中了墙角一个半嵌在地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色金属符钉。
符钉表面刻满了细密到肉眼难辨的扭曲纹路,此刻,正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晦暗流光。
“禁步符”!
他脑中“嗡”的一声。
上次附身周文斌潜入时,周文斌就曾不小心触发过这东西。
没想到自己心神被景象所夺,竟重蹈复辙。
几乎在符钉被触发的同一瞬间——
“吱——嘎——!”
一声混合着婴儿尖锐啼哭与老人喉管被浓痰堵塞般嘶哑的怪响,猛地从他左侧最近的一个储槽内炸开。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他脑颅内回荡。
“哗啦!!”
槽壁的强化玻璃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瞬间崩碎。
粘稠得如同活物的幽绿液体裹挟着大量玻璃碎片,瀑布般倾泻而下。
液体中,一道扭曲的黑影随之窜出,重重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湿腻的闷响。
那东西……勉强保持着人形的上半身枯瘦得如同被风干多年的尸骸,皮肤是溺毙者才有的死灰与浮肿并存的状态。
一条污浊不堪、仿佛浸透了血污与怨念的漆黑布条,并非简单地缠绕,而是像生长进去一般,死死勒缚、甚至嵌入了它双眼位置的皮肉之中。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的下半身,没有腿,取而代之的是几十条苍白、浮肿、皮肤薄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青紫色血管的婴儿手臂状触须。
这些触须在地面上疯狂地蠕动、拍打、拖行,留下蜿蜒的、散发着浓烈腥甜与腐朽混合气味的湿冷粘痕。
监守灵,蒙眼鬼。
它那被布条缠死的“面部”精准地“锁定”了许砚的方向。
不是因为生气,许砚胸口的玉蝉微微发凉,已将他的生人气息完全隔绝。
而是那“禁步符”的波动,如同在黑暗的舞台上打下了一道追光,清淅地为他标定了位置。
“家……牌位……香火……纸钱……子孙……供奉……”
一阵微弱、混乱、却充满了无尽执念与悲苦的意识碎片,如同电台杂音,强行挤入许砚的脑海。
那是蒙眼鬼残存的、唯一的念头:它渴望有人能将它的名字带出去,告诉它的家人,为它立下牌位,让香火不断,纸钱年年焚烧,供奉直至子孙后代。否则,它将永远烂在这里,魂魄无法往生,再无归路。
但这执念瞬间被更强大的、作为“监守灵”的本能所淹没,驱逐,毁灭一切闯入者!
“嘶!”
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吸气声,数十条婴儿手臂般的触须如同被激怒的蛇群,骤然绷直。
下一秒,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与能冻僵血液的阴风,它们如同一张巨大的、苍白的死亡之网,瞬间封死了许砚所有可能闪避的角度,直取他的脖颈、腰腹和四肢。
速度之快,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苍白幻影。
思维彻底停滞,肾上腺素在瞬间飙升至顶峰。
许砚甚至能闻到触须上那股属于坟墓的土腥味和奶腥味混合的恶心气息。
退无可退!
他腰部猛地发力,身体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向后硬生生仰倒,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与此同时,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的右手,那只握着相机的手,以一种超越了思考的速度,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和直觉,猛地抬起,根本来不及仔细瞄准。
只是对着那铺天盖地罩来的、充满恶意的扭曲阴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下了快门。
“咔——嚓——!!!”
这一声快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决绝,带着一种撕裂什么的惨烈。
时间与空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剥离。
所有色彩瞬间褪去,万物化为单调的黑白灰。
扑至眼前的蒙眼鬼,它那挥舞的触须、咧开的、布条下仿佛要滴出毒液的无形口器、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浓稠恶意,全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规则般的力量强行定格在半空中。
它保持着扑击的姿态,象一具被无形丝线吊起的、充满怨毒的诡异标本,连周围飞溅的玻璃碎片和粘稠液滴都凝固了。
紧接着,更强的异变发生!
相机镜头仿佛变成了一个微型黑洞,强大的、针对灵体的吸力沛然爆发。
那被凝固的蒙眼鬼,布条下的面部剧烈扭曲,发出一串尖锐到超越人耳接收极限、却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凄厉嘶鸣。
它的魂魄开始被强行拉扯、变形、压缩,从立体的怪物被压扁、拉长,最终化作一道剧烈挣扎、扭曲的灰黑色灵魂流影,带着不甘与无尽的执念,“嗖”地一声,被硬生生地、彻底地“扯”进了相机深不见底的镜头深处。
他忽然想起父亲也曾拿着同样的相机,眼神里有过同样的光。
那不是力量,而是……空。
世界,重归死寂。
许砚依旧保持着背靠铁门、抬手拍照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
冰冷的空气吸入,却无法缓解喉咙的干涩。
相机传来一种不正常的、如同高烧病人额头般的温热,甚至有些烫手。
他垂下视线,看到相机镜头玻璃的边缘,一道比发丝还要细微、却异常清淅的裂纹,正沿着金属包边,无声地蔓延了一小段距离,象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切,才刚刚开始。
人一旦学会捕捉灵魂,就再也无法被称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