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元枯平生别无大志,唯求一点人间清欢,安稳度日。
自当年重伤退下来到这殓尸所,他便断了赵行那般重披战袍、重续道途的念想。
妖魔卫固然前程远大,可那是用性命搏来的前程。
终日与妖魔厮杀,永远冲在最前头。
如今在这殓尸所,虽说功勋薄了,俸禄少了,却胜在安稳。
对外,顶着妖魔司的名头,只要不招惹那些惹不起的人物,倒也够用。
只要建阳城不破,便不必直面那些可怖的妖魔。
他实在不理解那些拼死拼活、争权夺利、奋发图强之人。
“小富即安,小满则足,小闲即清”便是他的人生信条。
白元枯经常这般思考,这官要当到多大才算大?
这修为境界要练到多高才算强?
这人要到什么地步才算满足?
传说修行九境臻至巅峰九境可得长生,可这偌大建阳城里,修为最高的都督也不过第四境。
至于整个大玄王朝有没有九境之人,尚未可知也。
绝大多数人,穷极一生,又能到什么样的境界呢?
何必如此劳累。
白元枯用早年攒下的积蓄,置办了这套三进三出的宅院。
虽说不在最繁华的地段,却也不是什么穷酸之处。
对他而言,能有这样一方家业,已是心满意足。
白元枯不是奢靡之人,不过是爱尝些美食,饮几杯小酒。
这些花费终究有限,他乐得自在。
如今只想着好生享受生活,多娶几房媳妇,生几个孩子。
他还年轻,尚有生养的年纪。
此刻这般瘦削,不过是功体受损后虚不受补罢了。
白元枯心底还存着个念想,若是哪个儿子有修行天赋,他亲自指点一番,岂不美哉?
加之他压箱底的几件宝贝,培养出一个新的开元境修士,也并非不可能。
白元枯一共五位妻妾,其中一位还刚有了身孕。
昨日又有一位新纳的妾室才过门,连模样都没瞧真切。
按理说,此刻归家,即便仆从不多,也该有人迎出来才是。
可眼下这死寂
白元枯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某种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现。
鼻尖忽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理智告诉他该立即转身去寻妖魔司的人,可双腿却象有了自己的主张,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
他只觉得头脑混沌,嘴唇发颤,一步步踏进幽深的庭院。
等他回过神来,已站在正堂门前。
堂内黑洞洞的,唯有惨白月光通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
借着这点微光,能看见厅内桌椅倾复,一道暗色污迹从屏风后蜿蜒而出。
奇怪的是,面对这般景象,白元枯此时头脑昏沉,心底竟然没有半分恐惧。
“卫娘!”
“萍儿!”
白元枯的呼唤在空旷的堂内回荡,却只换来他自己的脚步声与死寂作陪。
“滴答——”
一滴粘稠的液体落在他的额间。
白元枯下意识抹去,手中是一片血红。
他僵硬地仰起头。
房梁之上,十数具尸首如风干的腊肉悬垂晃动。
老家仆瞪着眼珠,卫娘的绣鞋掉了一只。
最刺目的是萍儿,那个不久前才诊出喜脉的女子,绳索勒紧下显得面目格外狰狞
“啊啊”
白元枯以为自己会嘶吼,喉咙里却只挤出破碎的气音。
热泪不受控制地滚落,视野瞬间模糊。
心底仿佛有岩浆在翻涌,灼烧着五脏六腑。
那是悲伤、痛苦,还是恨意?
白元枯已分不清。
某种力量将他的情绪无限放大,而属于他自己的意识却象坠入无底深渊,越沉越远。
一时间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
白元枯僵在原地,脸上是滚滚泪水,却动弹不得。
阴影里,一个佝偻身影缓缓走出。
宋荣右胸的伤口简单包扎著,面色却异样红润,显然用了什么秘药疗伤。
他咧开嘴,露出残忍的笑意:
“老朽既能给你【种念】第一次,自然能有第二次。”
他打量着白元枯颤斗的身形,嗤笑道:“也亏得是你这废人,功体半毁,实力远不及从前。”
“若换个真正的开元境,老朽这等手段还真未必奏效。”
宋荣得意地环顾满堂尸首,压低声音:
“妖魔司此刻定在全城戒严,谁又能料到老朽非但不第一时间往城外逃,反而来了这里?”
宋荣缓步上前,停在白元枯面前。
白元枯双目赤红,怨毒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撕碎,浑身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斗。
宋荣却直视着他充血的眼睛,声音带着诡异力量:“你该恨这世道不公,该恨妖魔司无能”
“千般恨意,万般怒火,都不该冲着老朽来!”
随着他的话语,白元枯心底翻涌的恨意竟真的开始转向。
不再针对眼前的凶手,而是扭曲地投向那些虚无的对象。
他残存的自我意识在熊熊燃烧的负面情绪中越沉越深,再也无法掌控分毫。
这【种念】之法看似诡谲强大,实则并非直接操控人心,而是借助特定手段催生、放大并引导目标原有的心念。
即便对付白元枯这般修为十不存一之人,宋荣也需要先灭其满门引动其念,再于暗中施法,催生心念。
这番大费周章,才能起效。
但凡白元枯心志再坚毅些许,再绝情冷淡些许,【种念】没有生效,此时就该是宋荣束手就擒了。
宋荣在白元枯身上仔细摸索,却一无所获。
他脸色陡然阴沉,惊疑出声:“《白骨观真法》呢?”
“不是你?”
在他原先的推断中,白元枯逃离后不久,赵行便莫名出现在枯井巷。
待赵行与明皓峰同归于尽后,最后现身的那道身形瘦削的黑影,极有可能就是去而复返的白元枯。
可如今看来,竟猜错了。
“那究竟是谁”
宋荣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珠急速转动。
“能及时通知赵行前来必定是他相识之人。”
他脑海中飞快闪过殓尸所残存的几张面孔。
除了已死的赵行和眼前的废人,就只剩下
“许革?”
这个名字刚浮现就被他否定。
宋荣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此刻他身处建阳城内,刚犯下袭杀明皓峰这等滔天大罪。
妖魔司绝非庸碌之辈,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唯有尽缓存得《白骨观真法》,借此突破灵枢境,才可能在这绝境中挣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