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闻被点名去收修行者的尸首,何忠浑身猛地一颤,面色难看。
他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应答:“是大人。”
那副情态,不象是领了份差事,倒象是被押赴刑场。
相比之下,黎念倒显得格外平静。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表象下,心底其实是一丝难以按捺的激动。
接触高阶修行者尸身的机会,竟来得如此之快。
赵行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对何忠那畏修行者尸首如虎的模样早已习惯,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建阳城内,妖魔司多年来不遗馀力地宣扬魔物之怖,早已深入人心,何忠这般反应才是常态。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这破脚少年身上,随口问道:“修行者尸首易滋魔物,凶险异常,寻常人避之不及,你为何不怕?”
黎念抬眼,目光坦然迎上:“大人亲自前往。纵使滋出魔物,想必在大人面前也随手可灭。”
赵行闻言咧嘴嗤笑一声:“小子,倒是挺会说话。”
他未再多言,转身步入厢房内间
再出来时,已换了一身衣物。
赵行在司内平日只着便衣,头发灰白,面色蜡黄,总是一副眼皮耷拉、身形消瘦的倦怠模样。
此刻为出外殓尸,他换上了殓尸所的正装。
一身墨黑制服,胸前以暗红丝线绣着怒目圆睁的狴犴兽首,肩臂处盘绕着断裂的锁链纹,煞气逼人。
这身装束一换,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旧伤缠身的退役巡狩卫,周身透出几分凛然气势。
何忠忙不迭躬身,话语里带着刻意的奉承:“大人这一身,当真英武逼人,气冲霄汉!”
赵行只淡淡瞥去一眼,未予理会,转而向轮椅上那道枯槁身影躬敬行礼:“所丞大人,属下这便出发。”
岑锦川眼皮都未抬一下,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两下,木制滚轮随之发出“吱呀”轻响,缓缓转了过去。
这位上司向来性情难测,赵行早已习惯,并不以为意。
“走!”
赵行对着黎念二人沉声道。
他当先迈步,黎念与何忠推着一辆板车紧随其后。
临出大门前,赵行下意识回望,却见一幕让他心头剧震。
只见岑所丞的轮椅不知何时去到了东侧空地,停在了邵武泽跟前。
邵武泽正全神贯注地练着新学的拳法,每一式都绷得笔直。
“小子。”岑锦川枯瘦的手指敲了敲轮椅扶手,“没看见老人家腿脚不便?”
邵武泽闻声收势,茫然转头。
他并不认识这位老者,方才与黎念打完招呼后,他便一直在专心练拳,全然不知这边的动静。
赵大人吩咐过,他只需专注练武,不必理会任何事情。
但眼前这人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邵武泽于是下意识望向正要出门的赵行。
见赵行重重颔首,邵武泽这才挠了挠头:“好。”
他走到轮椅后方,双手刚扶上把手,就听见老人沙哑的嗓音又响起:“推我转转,整日待在这院里,闷得慌。”
“哦,好!”
邵武泽应得干脆,推着轮椅缓缓朝远处走去。
眼见此幕,赵行心中一震。
这岑锦川向来喜怒无常,性情难测。
曾有组长为他献上奇珍异宝,反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也有人背后嚼舌根叫他听见,他却哈哈大笑。
正因如此,赵行才为备寿礼之事伤透脑筋。
可今日,这所丞竟主动让邵武泽近身伺候
自己手下的人得了上司喜欢,总归是件好事吧
赵行压下心头翻涌的震惊,转身继续前行。
车轮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声响,三人一路向东。
城东,徐府。
朱门高墙,石狮镇宅,一眼便知是户富贵人家。
赵行领着黎念二人刚至门前,那身墨黑服饰上怒目圆睁的狴犴兽首甫一显露,守门的下人脸色一变,慌忙躬身将人迎了进去。
“敛尸所的大人到了!”
一声通传惊破了府中的死寂。
不过片刻,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人匆匆迎出。
他面上强挤出几分悲戚,眼底却藏不住慌乱,此人正是徐家家主的堂妹婿,名唤王承业。
入赘徐家已近二十载。
说来这徐家的权柄更迭,内里另有一番曲折。
现任家主徐笃行,本非主脉嫡传,而是出身旁支。
当年老家主暴毙身亡,族中震荡,恰逢他突破至开元境,成了全族唯一的开元修士,这家主之位,便顺理成章落在了他的肩上。
而王承业之妻,那位堂小姐,所属的一脉,方是徐家原本的正统主脉。
“大人,”王承业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刻意的哽咽,“昨日有妖物突袭府上,我兄长与之苦战,虽击退妖物,自己却不幸重伤身亡了啊!”
“我等担忧其尸首滋养魔物,一直守在其旁的。”
“妖物?”赵行眉头骤然锁紧,“有妖物潜入城中,为何不报妖魔卫?”
王承业闻言一愣,忙不迭解释:“那妖物狡诈,伤了我兄长后便窜逃出城了我等想着既已逃远,便不敢再叼扰诸位大人。”
赵行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黎念默立其后,目光已将这宅院扫过一遍。
飞檐斗拱,亭台水榭,假山层叠处隐见回廊蜿蜒。
在这建阳城内,有“八九武馆,六七世家。四门五派,城外三邪,妖魔二卫”这样一句人人口中流传的口诀,早已道尽了整个城内的格局。
徐家能跻身“六七世家”之列,有其家传武学与内练法门,更坐拥诸多产业,底蕴深厚。
这等门第,往往皆有开元境修士坐镇方可立足。
这句口诀中的“六七世家”,并非确数,而是个约数。
这些修行世家的名号,本就随着岁月更迭而流动。
有的家族后代青黄不接,再无修士涌现,便逐渐没落。
也有的家族子弟一朝突破,带领家族重返辉煌。
徐家,便是前者。
自上代家主不幸殒命,如今阖族上下,仅剩家主一位开元境修士支撑门庭。
修行者凋零,名下诸多产业,自然难免被各方对手蚕食打压。
而今,家主的突然身亡,让这煊赫门第更是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然而黎念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这偌大徐府,从进门至今,竟不见半个徐家本族人出面。
王承业虽为家主堂妹之夫,终究是外姓,可这一路行来,下人们无不躬身避让,躬敬异常。
黎念仔细观察着,这王承业步履沉稳健稳,呼吸悠长,显是身负修为,且在赵行面前竟无多少遮掩之意。
终于行至一处内室,一股压抑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