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不紧不慢地跟在黎念身后,目光锁定在那蹒跚的背影上。
所里这组新人十几号人里,就属邵武泽和这黎念最近屡屡跟他作对。
今天先解决这个瘸子,明天再收拾那个愣头青。
在殓尸所里碍于规矩不便动手,但出了这大门,城里有的是无人过问的角落。
妖魔司下属的殓尸所听着威风,可他们这些与尸首为伍的秽工,在贵人眼里与蝼蚁无异。
死了便死了,谁会在意?
缺人了,再招便是。
他以前早就在帮派里干惯了这类脏活,处理一个无足轻重的残废,不过是顺手的事。
一开始刚出殓尸所,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梁衡还刻意保持着距离。
这里是城中心,动手容易惊动巡逻的妖魔卫,更容易惊扰到大人物。
他打算等到了外城偏僻处再下手。
看着黎念那迟缓、一瘸一拐的步态,梁衡暗自冷笑:“就凭你这腿脚,能逃到哪里去?”
当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外城局域,梁衡正准备加快脚步上前,却发现情况不对。
就在他转过一个巷口的瞬间,原本就在前方三丈开外的黎念,身形竟突兀地出现在了巷尾。
梁衡只来得及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视线尽头一闪而过。
“这瘸子怎么突然这么快了?”
梁衡心头升起疑云,脚下却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等他小跑着追到下一个转弯处,却依然只能捕捉到黎念即将消失在巷角的一片衣角。
“梁衡果然跟了上来。”
黎念虽未回头,身后那一路缀着的脚步声却清淅入耳。
此时梁衡已经是毫不掩饰,竟是明着追来。
黎念早有预料,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冷意。
“正好,便借此机会,引至僻静处了结此人。”
“有这家伙在殓尸所一日,便没有一日安稳日子。”
行至巷口,黎念右膝微沉,【妖武-奔袭】再度催动。
右腿猛地用力,身形已飞快掠过巷道,眨眼间便从巷首移至巷尾。
“这奔袭之术用以赶路,其速已远超常人。”
“只是连续施展,还是会有些疲惫。终究是这副身子体质太不济事。”
黎念只觉右腿传来阵阵酸楚,微微气喘。
他并不急于转入下个巷口,反而刻意放缓脚步。
待梁衡气喘吁吁地追至巷口,恰好能望见他的背影,黎念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前行。
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让追踪者看得见去向,又始终追赶不上。
“这小子的瘸腿竟然是装的?”
梁衡眼见黎念这般速度,顿时恍然。
“哼,即便双腿俱全,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现在才想逃,未免太迟!”
梁衡丝毫不惧,只当黎念是穷途末路下的仓皇逃窜,自信手到擒来。
他当即提气疾追,死死咬住前方那道身影。
两人一追一逃,径直出了北城门,一路奔至这片北郊荒野。
“好小子,倒是能跑!”
“逃到这白杨坡来又能如何?”
“莫不是提前给自己寻好了坟地?”
“死在这乱葬岗,倒也省得我费力处置尸首。”
见前方身影终于停在一处荒坟前,梁衡这才扶膝喘息,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缓下脚步,抬手抹了把额上热汗。
出城后,黎念速度陡然加快,险些将他甩脱。
这一路奔袭,连梁衡这般体格都不免气息粗重。
此地乃是城北二里外的白杨坡,乱坟丛生,既有百姓墓葬,也不乏无名尸首抛尸此处。
“此处便是夏观复亡妻林氏之墓了。”
黎念在一方青石墓碑前站定。
与四周杂草丛生的荒坟不一样,这处坟冢周遭被打理得十分整洁,连杂草也拔除干净,显然是时常有人祭扫。
自承接这道遗念以来,那份执念便萦绕心头,连带着零碎记忆也浮现脑海,故黎念能迅速寻至此地。
黎念回身望去。
身后远处的坡底,梁衡见黎念不逃,只道是黎念力竭路穷、走投无路,正好整以暇地慢慢逼近。
“倒也还来得及,可先完成遗念。”
黎念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在墓前缓缓展开,低声读了起来。
这信并非写给亡妻的诀别书,倒更象是夏观复絮絮叨叨的平生自述。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而密集,自述着夏观复再平凡不过的一生经历,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落寞遗撼之意。
他本是寻常人家出身,资质平平,却一心想要修行。
添加妖魔司当了武卒后,勤勤恳恳修炼了两年才到聚力期,又花了五年才突破到内壮境。
这样的进度,在武卒之中算是再寻常不过的天赋。
聚力期尚可凭苦功打磨,然而内壮期却必需借宝药之力滋养脏腑,充盈气血,方才能精进修为。
此等资源,要么凭家财万贯去购置,要么靠惊世天赋引得贵人垂青予以资助。
而他两者皆无,家境清寒,无力购置;资质平平,也未获得任何大人物的青睐。
唯一的途径,便是在妖魔司中凭性命接取任务,年复一年地慢慢积攒功勋,再去在司内兑换。
他就这样在内壮期又磋磨了整整十年,方才艰难突破至贯通境界。
然而直至这次除妖不幸身死,他尝试诸般法门,终究未能踏破那最后一道玄关,跻身开元之境。
夏观复一生执着于此,梦想超脱凡俗、腾云驾雾、证得长生,这成了他此生唯一的夙愿。
他父母早亡,发妻病故,又未曾留下子嗣,不象其他武卒,心中总还存着几分对家人的牵挂。
此次临行前,他早已预感此行凶多吉少,故而留下这封信,将毕生经历、心中感悟尽数付诸笔端。
这既是对九泉之下亡妻的倾诉,亦是对将来偶然得见此信、愿为他传递信件的有缘人的恳切倾诉。
世间众人,大多为父母妻儿奔波劳碌,心中总有一份牵绊。
而他这般无亲无故之人,到了生命尽头,连诉说几句心里话,都只能寄托于这页冰冷的信纸。
这般境遇,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在妖魔司的一生。”
黎念默想着。
“未入开元境,便与长生、术法这些神异手段无缘,也算不上修行者,最多只能算是个武夫罢了。”
这般人,兢兢业业,勤恳一生只为挣脱命数,成就非凡,奈何终究困于平庸,未得如愿。
如此境遇,在这人世洪流之中,实在寻常得如同恒河沙数。
黎念以往因身份所限,对妖魔司内部知之甚少。
今日读了这封信件,心底觉着,这妖魔司实则运转起来也如同一个庞大的宗门,武卒不过是底层弟子,唯有晋升妖魔卫,才算是中坚力量。
思绪流转间,他侧目瞥见梁衡已缓缓逼近,便不再迟疑。
取出火折子迎风一晃,俯身将那封信在坟前点燃。
“遗念已了,因果既消。”
纸灰飞扬中,黎念心中默念:“且将你毕生技艺给予我吧。”
“你未能踏足的开元之境,我自会替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