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黎念踏入殓尸所时,一股比往日更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地下空间最中央停着两架板车,一车堆满狼妖尸首,另一车上则是阵亡士卒。
那些士卒身着染血的皮甲,胸前护心镜多已碎裂。
皆是随军武卒的装束,而非妖魔卫的貔貅纹服。
显然,这些都是尚在聚力、内壮、贯通阶段的武卒。
巡狩卫出城清剿妖魔时,总会带领大批武卒负责协防、清扫战场等杂务,故而一旦遭遇妖魔袭击,伤亡最重的也是他们。
几个老资历的秽工正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又是整车的狼妖今日怕是又要忙到天黑了。”
“该是最后一批了,连武卒的尸首都运回来了”
说来讽刺,狼妖尸身易腐且价值不菲,往往优先运送回城。
而武卒的尸首向来不算紧要,此刻既已运回,正说明城外的杀妖战事已尘埃落定。
这时,赵行与几位组长说着话走了进来。
这些组长都是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卒,不是年岁大了,就是像赵行这般身上带伤、无法再战的。
几人望着满院尸首,不免唏嘘。
“所里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一个断臂的汉子咧了咧嘴,“司里这回又进帐不少妖魔材料吧?”
旁边瘸腿的嗤笑一声:“热闹有什么用?脏活累活尽是咱们干,等咱们把狼皮硝好、狼肉风干,人家只管坐享其成,还未必看得上咱这点手艺。”
“唉”断臂的叹道,“若不是前年被那该死的狗妖来了一刀,这次差事我说什么也能去挣份功劳,说不定还能搏一搏第二境的机缘。”
“话不能这么说。”一位年纪最长的老者缓缓摇头,“在所里好歹图个安稳。在外头机遇是大,可把命丢了的还少么?”
众人行至尸堆前,不再多言,开始按惯例分派今日的差事。
待各组领完份额,赵行缓步踱至黎念他们这一侧。
“老规矩,狼皮先剥。”
赵行指了指那堆狼妖尸首。
“何忠,你来负责。皮子最是金贵,别损了品相。”
一个白发老叟连忙上前,躬身应道:“是,大人!”
这何忠并非黎念他们这批新人,而是旁边那组的老资历,原先就归赵行管辖。
如今这批新人授课结束,两组便要合并,统归赵行管理。
不过赵行这等第一境的人物,自然不会事事亲力亲为,何忠便是他得用的副手。
“至于这边,”赵行转向另一堆武卒尸首,“狼肉照旧拆肉解骨,制成肉干。那些武卒都是无亲无故、无人认领的,卸了甲胄,一并送入地火焚化。”
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过,顿了顿:“那个那个谁梁衡,这边的差事由你分派。”
赵行又环视这十几位新人,淡淡道:“我不在时,你等皆听梁衡安排。”
梁衡这一个多月来的殷勤奉承总算没有白费,终于让赵行记住了他的名字。
“谨遵大人吩咐!”
梁衡忙不迭躬身应诺,脸上横肉挤作一团,连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细缝。
站在人群后方的黎念目光一凝。
让这厮得了赵行青眼,往后怕是少不了麻烦。
待赵行负手踱远,梁衡立即挺直腰板,脸上堆起的笑容尚未褪尽,眼底却已浮起几分得色。
“你们四个,去把狼皮连带血肉粗扒下来,交给何老他们处理。”
梁衡扬着下巴开始发号施令。
“剩下的,全都去处理狼肉。”
狼皮需得连带着皮毛下的血肉一同粗剥下来,交由何忠那般的老手进行精细处理。
剩下的血肉,才轮到黎念这些新手来进一步拆解。
如此分工,最是省时省力。
他特意踱到黎念与邵武泽面前,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至于你俩——去把那堆武卒尸首都料理了。”
“记住,要搜检得干干净净!”
他故意压低嗓音,话里带着刺:“今日可还有怨言?不服气?这可是赵大人亲口让我安排的差事。”
这些武卒尸首毕竟都是同族尸首,哪怕是在是所里也是最被嫌弃的活计,更何况这么多全压给两人,分明是存心叼难。
见邵武泽气得满脸通红,梁衡心满意足地转身,大摇大摆坐回自己位置,竟就这么瘫着歇息起来。
他压根没给自个儿派活。
邵武泽狠狠剜了那方向一眼,手中剔骨刀“哐当”摔在案上:“这厮在赵大人这里得了势,往后不知要给我们穿多少小鞋!”
“先干活吧。”
黎念语气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冷芒。
梁衡这人媚上欺下,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确实该想个法子彻底解决掉。
二人走到那堆武卒尸首前,腐臭气息扑面而来。
这些尸身不知在战场上搁置了多久,皮肉早已发黑溃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们要做的,是将这些将士的甲胄一一卸下,再仔细搜检贴身之物。
这是为了防止有重要军情或贵重物品随尸身焚毁,也是所里不成文的规矩,免得遗漏了值钱物件。
黎念利落地卸下一具尸首的盔甲,仔细摸索。
除了几枚铜钱和半块干粮,并无他物。
正当他与邵武泽准备将尸首投入中央地火深坑时,两行小字浮现在视野中:
“【亡者】:秦振邦(内壮期)”
“【遗念】:给其妻儿百两银钱,好生安置。”
黎念看着这份遗念,想起赵行说这些都是无亲无故、无人认领的尸首,心中却是冷笑。
所谓“无亲无故”,不过是这赵行口中轻飘飘的四个字,便能省下几十上百两的抚恤银钱。
黎念看着那具名为“秦振邦”的尸首在烈火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作飞灰。
他目光平静,并未应下那百两银钱的遗愿,只是沉默地转向下一具尸首。
视野中,新的文本再度浮现:
“【亡者】:史十五(聚力期)”
“【遗念】:为家中八十老母养老送终。”
……
据黎念所知,开元境修行者的尸首容易滋生名为“魔”的秽物,按规定需由组长亲自处理,不让他们这些普通秽工经手。
因此,这些武卒已是他目前能接触到的、修为最高的尸首。
黎念埋头处理着尸首,眼前文本也不断涌现。
他在查找修为最高、且遗愿最容易完成的。
那些动辄要送回家中上百两银子的,他现在实在无力完成。
人活一世,临终时总免不了执念。
看着这些纷至沓来的遗愿,黎念心中了然——无非都是为了妻儿、父母、亲属。
但归根结底,又大多绕不开“银钱”二字。
世间绝大多数人,一生忙忙碌碌,营营役役,到头来翻来复去,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些。
他轻轻摇头。
就连这最后的念想,纯粹为了自己的,竟也少得可怜。
正当他心绪翻涌间,视野中又浮现出两行小字:
“【亡者】:夏观复(贯通期)”
“【遗念】:将贴身那封家书,在吾妻墓前读完后焚化。”
黎念指尖轻触冰冷的尸身,心念一动,在心中低语:
“此愿,我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