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终于没入地平线,最后一丝暖意被夜色卷走。停放尸体的沙地边缘燃起了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而肃穆的脸。
墓坑早已挖好,一条接一条,沉默地张着口。尸体被陆续抬起,不会睁眼的兄弟,缓缓被送入坑中。石涛被抬着从秋灵的身边经过,而后消失在黑暗里。
“军爷,上路了,您安息吧。”为首的后勤兵对着吴四狗的尸体再次拱手,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飘。而后,他和同伴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起吴四狗,向着墓坑走去。
“吴大哥——”秋灵喉咙里挤出一声极轻的呼唤,捂着胸口便要跟上。才迈出一步,一股浓烈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的味道。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吴四狗被抬走的方向,那点微弱的火光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她逼着自己再迈一步,这一次,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噗”的一声,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土地上,像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枯萎的花。
眼前顿时天旋地转,火把的光变成了模糊的光晕。她听见有人在喊“来人!”,有人奔跑的脚步声急促地靠近,身体一软,落入一个坚实的胸膛。可那怀抱里没有吴四狗身上熟悉的香味,只有淡淡的药草与硝烟混合的血腥味气息。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她看见抬着吴四狗的那几个人,向墓坑走去,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紫铜关回春堂里,气氛沉闷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这里不是临时搭建的帐篷,而是一间破旧的泥瓦木屋,墙皮斑驳,好在不漏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还隐隐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不知是那个重伤员,伤口腐烂散发出的味道。
秋灵蜷缩在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一个年轻的军医助手拿着块浸水的湿布,轻轻擦拭她脸上、手上凝固的血污。擦着擦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又是一个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性命,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晚。
秋灵的眉头紧紧皱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意识正被无边的噩梦裹挟。
她梦见自己死了,就躺在墓坑边那个临时帐篷外,和吴四狗、刘阳、石涛他们并排躺着,身体僵硬冰冷,一动也不能动。她看见后勤兵们走来,一个个脱下战友们的军装,露出他们结实或瘦弱的胸膛。
轮到她时,那双解开她衣扣的手顿了顿。当沾血的军装被掀开,为她脱衣的后勤兵猛地瞪大了眼睛,视线死死钉在她胸前,随即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她是女人!”
那声喊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引来一群人围着她的尸体指指点点。秋灵只觉得羞辱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别说赶走这些目光,就连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保留最后一丝尊严都做不到。
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花,她看到了故乡,云灵翰被戴上沉重的枷锁,被官差拖着往前走,枷锁磨得他的手脚破皮出血。她看见阿姐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疯了一样在后面追,凄厉的哭喊刺破耳膜:“不要离开我们!不要抓他!”最终却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鲜血顺着裤脚蜿蜒而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她再也没能爬起来。
她看见父亲佝偻着腰,站在家门口,对着她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孽女!你害死了全家啊!”
她看见云耀祖,一头撞在妻子的墓碑上,血顺着墓碑流下,染红了坟墓。
画面又跳到紫铜关外,那片熟悉的沙地立起了高台,和当年紫云城一样。她的尸体被扔在台上,臭气熏天,成了示众的“证物”。幕散被押上台,咒骂着:“该死的贱女人,为什么你也是女人?”
她看见云灵翰被按在断头台上,哭喊着求饶:“不是我不取,是她偷了我的征兵令。放过我吧!”
可那把大刀依旧毫不犹豫地落下,慕散和云灵翰的头颅被高高挂在城墙上,风吹日晒,面目全非。就连吴四狗,也因为包庇她,尸体被拖出来鞭挞,不得安宁……
“不要……”秋灵在梦里挣扎,身体微微颤抖。
此时,年轻的军医助手正想解开她的衣襟,想为她擦干净身上的血污,手指刚拉开一条缝隙——
“不要!”
秋灵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一声惊恐的嘶吼划破了木屋的沉寂。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满是未散的恐惧,像是刚从万丈深渊里爬出来。身体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才一动,胸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噗”的一声,又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干草上。
年轻的助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手一抖,湿布直接掉在一旁。他却顾不上,连忙伸手按住她,慌张地劝道:“莫动!莫动啊!你伤得不轻,肺腑受了震荡,再乱动该伤上加伤了!”
秋灵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剧烈,她看向按住自己的年轻助手,眼睛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布满血丝,一连串的问题像断线的珠子般砸了出来:“这是哪里?我阿姐怎么样了?姐夫呢?幕散呢?吴大哥呢?……他们在哪里?”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问得年轻助手晕头转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如何安稳。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助手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碾子走过来,沉声道:“幕中将已经回来了,未曾受伤,此刻应该在执勤。您的姐姐、姐夫都还安然无恙地在故乡生活。这里是紫铜关回春堂,您伤得很重,莫要乱动。”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试图安抚她:“好好养好身体,才能活着回故乡见亲人,才能继续追随慕中将,不是吗?”
秋灵的目光死死盯着年长的助手,像是要从他眼里看出真假,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都……都好好的吗?”
“都好好的,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年长的助手肯定地点头,语气平静而坚定。
听到这句话,秋灵紧绷的身体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些锥心刺骨的画面,不过是一场噩梦。可那噩梦太过真实,真实到她的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身体忍不住控制不住地颤抖。
在年轻助手的帮助下,她重新躺下,依旧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将自己缩成一团。
年轻助手看向年长的助手,眼里满是无措,无声地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年长的助手摇了摇头,低声道:“先别擦了,他伤得不轻,情绪又这么不稳定,让他先冷静会儿吧,免得再牵拉到伤势。”
年轻助手点了点头,捡起掉在地上的湿布,轻手轻脚地退去,忙别的事了。年长的助手也转身回到药碾子旁,继续刚才的活计,石碾子滚动的“咯吱”声,成了木屋里唯一的声响。
干草床上,秋灵依旧蜷缩着,身体的颤抖没有停止。黑暗中,那些噩梦的碎片还在脑海里盘旋,与战场上的血腥、吴四狗最后的笑容交织在一起,让她喘不过气。她紧紧闭着眼,却感觉不到一丝安全感,仿佛下一秒,那些可怕的景象就会成真。
回春堂外的风带着些凉意,军医刚为孟浩换好胳膊上的药,白色的绷带又缠厚了几圈。他直起身,眉头还皱着,沉声道:“孟头儿,这胳膊可得好生歇着,万不能再用力,不然这条胳膊,怕是真要废了。”
孟浩点了点头,手臂传来阵阵钝痛,却远不及心里的沉。他的目光越过军医,望向回春堂那扇半掩的木门,门内昏黄的灯光映着晃动的人影,他顿了顿,问道:“我队里那个小家伙……还有救吗?”
军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他肋骨倒是没断,但内伤太重了。刚才稍微动一下就喷血,看那样子,内脏怕是碎了不少。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尽全力救治。但能不能活下来,最终还得看他自己的毅力。”
他顿了顿,又道:“孟头儿,你也回去歇歇吧。就算能救活,这小家伙没个一两个月,也绝对回不了战场。”
孟浩沉默着,没应声。方才在墓场的情景又撞进脑子里——秋灵捂着胸口追上去,没跑两步就猛地喷出一口血,身子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他当时想也没想,伸臂就去扶,入手却比想象中沉。秋灵倒下的力道带着冲劲,他本就受伤的右臂被猛地一扯,伤口瞬间裂开,血顺着绷带往外渗。
可那时哪顾得上这些?秋灵的眼睛已经缓缓闭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泛着青,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长睡不起。他咬着牙,忍着胳膊的痛,和旁边两个后勤兵一起,匆匆将人送到了回春堂。
军医刚碰到秋灵胸口检查时,昏迷中的秋灵又猛地呛出一口血,染红了军医的指尖。他当时心都揪紧了,忙不迭提醒:“他是受了钝器伤,被敌军的淬体硬拳击飞了数米,撞在盾牌上。”
军医一听,脸色更凝重了,立刻小心翼翼地将秋灵放到干草床上,一点点检查肋骨。那过程里,秋灵的嘴角就没停过淌血,一滴一滴落在草上,像极了战场上溅落的血珠。后来军医又摸了脉,确认没有明显的大出血外伤,肋骨也确实没断,才赶紧喂了止血护内脏的药,让她侧躺着,说是能让药劲儿慢慢渗开,只能慢慢养。
直到这时,军医才注意到他胳膊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这才拉着他到外面重新上药包扎。
正想着,刚才那个在屋里照顾秋灵的年轻助手匆匆走了出来,到军医和孟浩身边,脸上带着些慌张:“军医,孟头儿,刚才送来的那个……就是内伤很重的那个,醒了。但刚醒就又吐了血,衣服都没能换成。”
“醒了?”孟浩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军医刚才让他休息的话,抬脚就往回春堂里走,“我去看看。”
“哎,孟头儿……”军医想拦,又咽了回去,转而对年轻助手吩咐道:“衣服先不换了,找床被子给他盖上。等伤势稳些,不吐了,再换不迟。”
年轻助手连忙点头:“哎,好。”转身就去抱墙角堆着的旧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