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俊被带到城南警察署的时候,大概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文英恒瞥了一眼还坐在大厅里等着不肯走的金智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上前去劝,只是默默地走进了审讯室,隔着玻璃观察着审讯的进度。
因为这次由首尔地方检察院的检事和金融监督员的顾问一起主抓这起案子,城南警察署的署长朴正烈自然也高度重视,亲历亲为地坐在了李志俊的对面。
这也是文英恒第一次见李志俊真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憔瘁消瘦一些,但面色相当平静,仿佛在他看来,黄胜炆的死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说说吧,你今天下午来找黄胜炆是为了什么,两个人又聊了些什么。”
李志俊知道警方是通过监控找到自己的,对此他并不惊讶,只是略作思考,接着沉着道:“聊一聊他老娘的病情,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人家老娘得了老年痴呆,需要你单独来城南见他一趟?”
“她最近在尝试仑卡奈单抗,一种特效药,美国进口的,一针要二十万美元。”李志俊的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这钱是我今天下午刚借给他的,我总不能————”
“杀人动机可不只是为了钱。李志俊,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犯罪动机,如实陈述你见他的完整经过。”
“很简单,他需要钱,但是手上那点钱全拿去赌博还有给老娘治病了,他手上没钱,所以打电话问我借钱,我就把钱借给他了。”
“李志俊,你不是傻子,也别把我们当傻子。二十万美元,你会把钱无缘无故地借给一个赌鬼?你还真是慈善家啊。”
隔着玻璃窗,文英恒拉着椅子坐在了小崔警官的身边,两人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感觉朴署长也太温文尔雅了,这样哪审得出来?”崔景秀戳了戳文英恒的手臂:“不过里面有太多蹊跷了,要是我也不会把钱借给一个赌鬼。”
“所以你觉得,或许是黄胜炆手里有李志俊职务犯罪的证据,靠着这个证据敲诈勒索了二十万美元?”
“恩,只是初步觉得有可能,毕竟黄胜炆还打算起诉李志俊不是吗?但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了,推测太多反而容易干扰判断。”
文英恒仰靠在座椅上,耳机里是审讯室里的进程,目光却不由得飘向天花板如果真的如崔景秀推理的这样,那李志俊倒是有杀人动机,但显然也会牵扯出更多的疑点。
李志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被黄胜炆当作把柄,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以至于李志俊被敲诈了一笔巨款之后起了杀心?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吗?
他总觉得不太可能。
“你们继续审吧,有什么结果告诉我就行。我要出去查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李志俊的二十万美元到底是从哪来的。”
文英恒起身将椅子送到了桌子下面,伸了个懒腰,接着道:“坐在这看你们审讯,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查一查。”
查案有两种方向,一种是朴署长他们这样,像拼图一般地,基于现有的线索抽丝剥茧地逐步还原案件真相。
而文英恒决定从另一个方向去查—一从过去向现在推导,搞清楚两人过去的纠葛,就好象理清楚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线一样。
他很少单纯依靠直觉去推断事实,只是在如今这个迷雾重重的局面里,如果不靠着过去的经验先选择一个调查方向,恐怕只会被一点点放出来的线索钓着走。
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凌晨两点多了,警察署的职员在附近订了酒店用来给文英恒这些异地办公的公职人员临时居住。
文英恒虽然困得直打哈欠,但压在心里的案子却让他一刻也没停下。
“帮我泡杯咖啡。”他双手插兜前往临时办公室的时候路过了大厅,一边和职员吩咐着,视线不由得看向了金智秀。
她此时正蹲在门口不知道和谁打电话,某个瞬间,他忽地觉得金智秀这人还挺扛得住压力,娇小的身影蹲在警察局门口完全没有一点顶流爱豆的样子。
文英恒接过速溶咖啡,又吩咐了一句:“你待会也劝劝她,不要在这里等了,一时半会她表哥也出不来,先回去休息吧。”
他并没有亲自上前和智秀说些什么,现在这个节点,两人还是少接触一些来的好。
大概在办公室里等了有十几分钟,准许调查李志俊资产的授权函批复下来了o
朴正烈署长他们自会去查那笔二十万美元是通过何种渠道支付出去的,而文英恒要查的则是李志俊手头的钱到底从哪来。
前者相当于从已有的线索一点点往前追朔,工作量比起后者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一般来说,审核某个人过去一年资金流水的工作量,大概需要五个人的团队用三天完成。
因为hybe上市已经是2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而根据检方初步掌握的证据来看,方时赫早在19年就开始欺骗股东开始低价收购股份,而李志俊也是在17—21年间在职的。
所以文英恒把调查取证的时间范围扩大为17年至今,一共是六年多。
好在这次文英恒手下不只是首尔警察厅经侦科那十几人,算上京畿道支持过来的警员,一共有四十人之多。
不过这些人都还在来的路上,再怎么赶,也得下午才能开始动工了。
趁着这段时间,文英恒带着临时被喊过来的赵可铭加了个班,把手头现有的数据大致分类了一下,这样到了下午才好把工作顺利分配下去。
他原本以为这个工作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但当他和赵可铭将所有数据分类完毕之后,窗外已经蒙蒙亮了,看着垃圾袋里的几只速溶咖啡包装,文英恒摸了摸跳得有些快的心脏。
得赶紧回酒店补个觉恢复一下精神才行,要是猝死在岗位上了可不好。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和老赵走出临时办公室,正讨论着早饭吃些什么。
“城南国际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面馆————”赵可铭打算拉着文英恒去吃碗面再回去补觉。
只是他却没料到,文英恒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行,我现在吃不了太多东西。熬夜了之后什么也吃不进去,必须要回去睡一会了。老赵,下回有机会再一起吃吧。”
赵可铭没有强求,既然文英恒不打算吃早饭,他便不特地跑出去吃早饭了,干脆在单位食堂对付一顿就得了。
文英恒向着大厅门口走去,手机上显示酒店位于警察署附近四百多米。
但饶是这个距离,他都已经不想走了。
他一边在手机上打车,一边路过了大厅那一排排的长椅。
馀光,忽地注意到一个披着羽绒服蜷缩在长椅上睡觉的女人。
文英恒错愕地停下了脚步,上前掀开羽绒服的帽子,看向了被帽子遮住的脸颊。
果不其然,是金智秀,她那白淅的脸颊上挂着一抹淡淡的黑眼圈,睡在这种地方自然也很难得到休息,只是一点点异动便将智秀从浅梦中拉回到现实。
智秀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起身子,在长椅上睡了一宿可不好受,浑身酸痛,起也起不来,而且鼻子感觉又痒又疼。
“恩————”
她茫然地朝着文英恒眨了眨眼,刚想要说话,却只觉得喉咙一阵沙哑,说不出话来。
“冻着了?”文英恒幽幽叹了口气:“你也是个大明星,何至于在警察局睡一宿呢?咱俩第一次在警察厅认识的时候,你可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待会我哥我姐就来替我了,我好回去休息。”金智秀感觉到自己的鼻息滚烫,整个人仰在长椅上起不来的样子是又可怜又好笑。
文英恒伸手拉了她一把,因为自己的身体也快“燃尽”了,所以也不敢蹲下来和她说话,生怕自己待会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就直接倒地上。
“也不差这一会了,赶紧找个地方睡会觉吧。都冻感冒了。”
智秀抓着文英恒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放了一下,语气有些呆:“烫吗?我自己感觉不出来。”
“何止是烫啊,”文英恒的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摄象头,稍作尤豫之后,还是收回了手:“我找个警员先带你去酒店休息一下,你休息好之后去医院看一看。”
“哦————”
智秀虽然和这起案子没什么关联,最多也就是犯罪嫌疑人的家属,文英恒倒也不是一点也不能接触她。
只是不能有亲近的接触。
智秀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没有强求,只是抬头可怜兮兮地又瞧了一眼文英恒,后者只好稍稍弯下腰,伸手柄她搀扶了起来。
智秀整个人都有些虚弱,步伐不稳,应该烧得挺严重的。
有的时候文英恒真的觉得智秀傻的让人又可怜又敬佩。
其实她没必要非得在这守一晚上的,李志俊说到底就是她的表哥而已,她连夜开车过来想捞人已经仁至义尽了。
除非————她等的根本不是李志俊。
文英恒和她维持着约莫半米的距离,就这么向室外走去,正当他低头去看的士的位置的时候,身旁那道身影也不知是不是被门坎绊了一下,直勾勾地跌倒在了地上。
或许是因为熬了一宿,脑袋的反应实在慢了半拍,金智秀又是迈着小碎步跟在文英恒后面往外走,他实在来不及伸手去扶她。
他看着智秀跌倒在地上,好在因为穿的厚实,身体倒是没有受伤。
文英恒蹲下身来,想要将智秀给搀扶起来,却发现智秀浑身都软趴趴地散了下来。
晕过去了。
这也是文英恒这周第二次来医院,他原本以为身体的疲惫会象长跑一样,在熬过了某个极点之后骤然消失。
但实则不然,他看着智秀被城南警察署的一个女职员扶着进去看病之后,实在架不住疲惫的文英恒在走廊上找了一圈,终于找到角落里的一个椅子坐了下来。
这里人少,躺下来暂时也影响不到别的病患。
趁着智秀看病的这会功夫,能眯一会就眯一会吧。
他本来连四百米都不打算走的,能陪着来医院一趟真的把最后一点精力也榨干了。
他把脑袋枕在手臂上,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坐在椅子上睡觉其实是很不好受的,当文英恒被一阵推力推醒的时候,走廊上早已经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哪怕是写着“保持安静”这几个大字,但噪音还真是不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都睡得着,文英恒也真是累到极点了。
意外的是,脖子竟然不疼,腰背也不酸。
“小兄弟,让个位置给我。”
一个腿脚不便的大爷佝偻着站在文英恒面前。
他尴尬地笑了笑,急忙起身让出了位置。
手机里有那位女同事打来的几个电话,文英恒回拨了过去,这才得知对方因为怎么也找不到文英恒,只好先回警察署了。
文英恒自然也不会把自己在走廊上睡着的糗事说出去,所以他也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了过去。
顺带着问了一下金智秀的情况。
“她在注射那边打点滴。”
“一个人?”
“恩,我本来打算陪同到她亲人来的,但金智秀女士不愿意麻烦我。”、
文英恒无奈地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他现在就怕智秀一个人打点滴的时候睡着。
于是他特地往注射科绕了一圈,暗中观察一下智秀的状态再走。
只是他的目光在并不算特别大的注射室里扫了一圈,都没有要找的人。
“你是在找我吗?”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文英恒缓缓转过身子,是举着吊瓶略显狼狈的智秀,不过她戴着口罩,将自己伪装的很好。
文英恒并不回答:“感觉好点没有?”
“打了点滴之后,头没那么疼了,精力也恢复了一些。”
“毕竟葡萄糖不是白打的。”文英恒抬头瞥了一眼智秀所剩不多的药水瓶:“也差不多快好了,完事之后早点找个酒店去休息吧。我先————”
“你要自己一个人先走?”
智秀可怜兮兮地抬起眸子。
文英恒尤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恩。”
“不陪陪我吗?”
“恩。”
不管是出于个人原因,还是公事,文英恒都不打算多留。
“可不可以————先帮我把费用结掉。我钱包在车上。”
智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文英恒的步伐稍稍一滞。
“知道了。你回酒店之后也注意休息。”
韩国有些医院采取的是先诊疗后付费,还不支持自主付费。
就那么几个收银窗口,但凡前面遇到费用有疑问的人,就只能自认倒楣继续等一下去,要么就是换个地方重新排队。
上次文英恒替金师母交医药费的时候就排了二十几分钟。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医院里的好多人仿佛都认识自己,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文英恒。
终于,一个排在前面闲不住的老太太和他搭起了话:“小伙子,你女朋友的点滴结束了?”
“女朋友?”
文英恒不解地挠了挠头。
“那不是你女朋友呀?哦,那就是姐姐咯?”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就是那个走廊上打点滴的小姑娘呀,你枕在人家大腿上睡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