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剪辑室。
这个剪辑室用的很少,属于单人工作区,很多保密性的片子,才会在这里制作。
徐载知来之前还有些哭笑不得,陈怀安这怎么看都没安好心。
也不知道打算阴谁一把,不过他们领导的事,徐载知现在可关心不上。
他坐在线性编辑系统前,手指在布满按钮的控制器上飞速跳跃,目光则在三台监视器之间来回切换。
左边的监视器播放着粗剪母带,中间的是录制监视器,右边的则随时准备调取补充素材。
他现在要做的,是将广院那份充满了激情却略显粗糙的草稿,进行大量删减,然后修改补充个别镜头。
毕竟除了那些黑屏,跳帧之外,总时长留给他的只有20分钟。
每一个镜头的切点,每一个画面的时长,他都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他还抽空去了趟配乐库,找了一些他熟悉的配乐。
秦语则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张小桌旁,她的面前摊开着最终定稿的解说词,耳朵上戴着耳机,对小松鼠的配音进行最终的校对。
两人之间没有多馀的废话,所有的交流都围绕着创作本身,高效精准,充满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时间就在这紧张而有序的配合中悄然流逝。
临近下班,片子的前半部分已经基本精修完成,徐载知伸了个懒腰,转头对秦语说道。
“今天就到这吧,你也累一天了,先回去休息。”
“剩下的基本都是纯技术活儿了,我一个人就行,你放心,时间完全来得及。”
秦语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6点。
她没有推辞,徐载知说的是事实,精剪确实是剪辑师的个人秀。
她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和稿纸,点了点头:“好,那你也别太晚,注意身体。”
“放心。”徐载知笑着挥了挥手。
门被轻轻关上,剪辑室再次恢复了寂静。
徐载知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他现在念头正盛,灵感爆棚,干脆一口气完成,留出来更多的时间,万一最后还有些要修改,时间上更加充裕。
他去食堂吃了个晚饭,再次戴上耳机,将自己完全沉浸到光影与声音的世界里。
给90年代的人一点卷的震撼。
……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通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剪辑室时,秦语推门走了进来。
眼前的景象让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却又在她的意料之中。
徐载知果然还坐在那里,带着耳机,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但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眼神死死的盯着监视器,手指还在控制器上做着最后的微调。
而监视器上,一段焕然一新的画面正在流畅的播放着,小松鼠那温和醇厚的声音与生动的画面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整部片子已经接近完成。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秦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段时间秦语已经深刻领会了徐载知的作风。
有些话秦语不能说,说什么都象是冒犯。
毕竟这段时间她也大概了解了一些徐载知的情况,孑然一身,还在广院宿舍住着,对于他而言,每个机会都弥足珍贵。
和她这种首都的本地人,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早上来的时候,她从家里带了些温热的饭来给徐载知。
但她没有出声打扰徐载知,只是将手里提着的那个军绿色保温饭盒,放在桌子上,然后安静的坐到了一旁。
直到完成最后一个段落的合成,徐载知才如释重负的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卸下耳机,他看到了已经来了的秦语,而她身边还有个饭盒。
“你什么时候来的?”
秦语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那个饭盒:“吃点东西吧。”
徐载知笑着站起来,坐到小桌子边上,十天的相处,他和秦语熟悉了很多。
“我直接去食堂吃就行了,这么客气。”
但是手上,他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扑面而来,让他因熬夜而有些迟钝的味蕾瞬间被唤醒。
徐载知哭笑不得:“怎么象是病号饭啊?”
秦语瞥了他一眼,声音清冷平淡:“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就真成要吃病号饭的了。”
徐载知不再多言,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鸡汤送进嘴里。
炖得软烂的鸡肉,醇厚鲜美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瞬间驱散了通宵带来的所有疲惫。
饭盒里除了鸡汤,还有一小格清淡的炒时蔬。
他一边喝汤,一边有些惊讶的问道:“行啊你,还会做这个?”
秦语摇了摇头:“不会。”
“最近放暑假,我妈不用给学生上课,早上炖的。”
徐载知喝汤的动作顿了一下。
你怎么每次都不按套路出牌,想夸你几句真不容易。
随即了然的笑了笑。
“感谢,下次我请你吃饭,不过现在,你先看看成片吧。”
……
秦语坐在了监视器前,固然看过粗剪版本,但是那些学弟学妹的水平显然和徐载知完全在两个维度,在徐载知的精剪切,这个全新的版本,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配乐的曲子之中,涉猎之广泛更是让秦语啧啧称奇,完全想不到,徐载知的对于曲子的把握也这么好。
最终的版本里中外混合的曲子,在适当的时间出现,把情绪烘托着,让人几度落泪。
《渔舟唱晚》、《红旗颂》、《水边的阿狄丽娜》。
甚至徐载知都在结尾使用《自新大陆》的同时还添加了《chariots of fire》。
秦语看完之后,看着徐载知,她觉得没必要去评价什么好坏了,这还不叫好,那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好了。
她笑道:“还有两天时间,这么早完成,你打算干什么。”
徐载知说道:“还能干什么,找陈主任看片子呗,早点完成早点放松。”
或许是剪完了之后,徐载知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很多,他耸了耸肩。
“真的挺累的。”
……
陈怀安到剪辑室的时候,还有些发懵。
每次徐载知的速度都让他有些不适应,秦语邀请他来的时候,他都悄悄问了一句。
“这么快就剪完了?”
秦语的回答言简意赅:“他通宵了。”
而当陈怀安在剪辑室看到徐载知,看着这个青年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心中准备好的一切话语,无论是鼓励还是催促进度,都化作了一句最简单的。
“辛苦了。”
然后便径直走到主监视器前的椅子上坐下。
“开始吧。”
徐载知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键。
当《饭碗》两个质朴大字出现在屏幕上时,陈怀安的身体还放松的靠在椅背上,心中充满了期待。
然而,下一秒,他的姿态就变了。
没有慷慨激昂的开场音乐,没有宏大叙事的工厂全景。
画面上,是跳动的炉火。
特写镜头下,火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将刘师傅那张布满汗珠的脸照得通红。
紧接着,小松鼠那温和、亲切,仿佛朋友间闲聊般的声音响起。
“天还没亮,红星厂的后厨,已经亮起了第一盏灯……”
仅仅一个开场,陈怀安他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
不对劲。
这和他看过的所有专题片,都不一样。
当李厂长回忆吃老三样大锅菜的同期声,与如今食堂窗口琳琅满目的红烧肉、大排骨的画面形成蒙太奇对比时,陈怀安感觉自己的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
那种跨越时代的真实感,让他这个从那个年代一步步走过来的人,感同身受。
那不仅仅是画面,那是他自己真实的,关于饥饿与匮乏的记忆。
当镜头跟随着一个年轻工人,从满是油污的生产线,一路小跑来到小饭桌,看到自家孩子正狼吞虎咽的抢着最后一块炒鸡蛋,脸上露出疲惫而满足的笑容时,陈怀安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上扬。
而当全片的情感高潮到来。
张阿姨回忆着孩子饿得吃生米的辛酸,眼角泛着泪光,却又在下一秒,看着小饭桌上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笑着说出那句:“现在好了,这日子,真有奔头了!”
那一瞬间,陈怀安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眼框,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
他猛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一部电视片如此纯粹的打动过了。
这不是宣传,这是生活本身的力量。
屏幕上,画面缓缓淡出,小松鼠那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再次响起,为这所有奔涌的情感,做出了最后的升华与注脚。
一行字缓缓浮现。
“让劳动者的价值实现,成为时代进步的最好证明。”
画面,转黑。
陈怀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他缓缓抬起手,有些僵硬的抹了抹眼睛,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眼角竟已湿润。
他想笑,想为这两个年轻人喝彩,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任何言语上的夸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他看到的,已经不仅仅是一部优秀的专题片。
他看到的是时代变革的肌理。
他看到的,是一座坚实的桥梁,将宏大的国家叙事与最微小的个体幸福,完美的连接在了一起。
他看到的,是为即将到来的电视改革,打响的,那石破天惊的第一枪!
莫非这天底下,真有时运一说?
陈怀安在心中感叹,徐载知这种人才,怎么就偏偏出现在了最需要他的时候。
他缓缓转过头,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看向徐载知和秦语。
他没有说很好,也没有说通过。
他只是看着那张因为熬夜而略显憔瘁,此刻却又因紧张而紧绷着的年轻脸庞,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笑道。
“我记得我写的主题不是这样啊,”他指了指屏幕,目光最终落在秦语身上,“谁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