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评论部的小审片室里,凡是下午没事,在台里的评论部组长,几乎都到了。
这些人都不是瞎子,各个都是在央视浸润多年的老油子,虽然说年龄上差距不小,可平均一下也都在四十岁上下,可以说是消息灵通。
今天上午发生在剪辑室里的那场大戏,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一时间,众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私语声不绝。
这其中,现在最不想出现在这里的就是《观察与思考》节目组的组长老张,老张作为评论部里少数拥有制片权的小组长,年纪不小,权力也不小,徐载知在组里的这两周,也就见过两次。
对于老张而言,这莫明其妙的审片会,不论是批评老刘还是批评徐载知,或者说夸奖一个批评一个,丢脸的可都是他,故此脸色有几分不自然。
尤其是面对众人掩饰都懒得掩饰的私语,更是觉得丢人。
“老张,你们组可以啊,出了个猛人啊。”
有相熟的组长过来打趣
老张只能干笑两声,摆摆手:“嗨,别提了,我这两天忙外面的事,刚回台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
这种私语的氛围,随着徐载知的到来,而瞬间停止。
徐载知是掐点进来的,他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钢笔,安静的在会最末尾的位置坐下。
说起来,他算得上全场唯一一个没有职位的人了。
甚至某种意义上讲,按照一年的干部见习期,他现在还是个连转正都没转正的新人,坐在这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他一坐下,便首先看向脸色不自然的老张,躬敬的打了个招呼:“张组长好。”
老张点了点头,倒是客气的给大伙介绍了一下:“小徐,徐载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过来。
徐载知能清淅的感觉到,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正毫不掩饰的落在他身上。
要说经过后世网络环境压力的人到底是不一样,徐载知没什么紧张的感觉,甚至饶有兴趣的看了看这里的几个人。
这些人虽然脾气不知道怎么样,但是毫无疑问都是些手里有硬招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清澈又带着几分学生气的限定款笑容,对着众人点头致意:“各位老师好。”
就在这时候,陈怀安到了,他手里拿着孙鹏早上做好的样带,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他将磁带塞进播放机,环视全场,没有一句多馀的开场白,直接说道:“开始吧。”
片子开始了。
前半部分,是老刘剪辑的原版。
镜头四平八稳,解说词慷慨激昂,厂长在办公室里侃侃而谈,工人们在生产在线埋头苦干,一切都符合标准。
在座的组长们有的看得津津有味,有的则昏昏欲睡,这就象他们自己平时会做出来的东西,熟悉到一如往常。
然而,当片子进行到最后三分钟时,画风突变!
辉煌的《自新大陆》交响乐如同一道惊雷,骤然炸响!
极具冲击力的快速剪辑,充满力量感的特写镜头,饱含情感张力的画面组合。
一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目光被屏幕牢牢吸住。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那个年轻工人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璨烂笑容时,音乐戛然而止,屏幕转黑。
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和不协调感,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老电视人。
徐载知的结尾越是精彩,就越是反衬出前半部分的陈腐与乏味。
这根本不象是同一个节目,更象是一部精彩绝伦的预告片,强行拼接在了一部平庸乏味的正片之后。
陈怀安环视全场,平静的问道:“都看完了,谈谈看法吧。”
老张第一个开口,他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陈主任,这,这前后风格完全不统一啊,简直就是两个片子拼在一起的,太割裂了,我觉得,这样播出肯定不行。”
他没有去纠结片子的好坏,直接跳过的这一部分,上来就要砸死播出的事情。
“没错,”另一位跟他相熟的社会专题组的组长,仿佛心意相通,立刻附和道,“结尾这三分钟想法很好,徐载知同志的剪辑手法也非常有特色,象是西方的洋玩意,可以说是让我们这些人看到了新人的能力。”
他话锋一转,看向徐载知,笑着说:“但小徐的剪辑和我们专题片的整体调性不符,而且马上就要排播了,时间很紧,我觉得年轻人做的很好,未来大有可期,我们评论部来了个了不起的青年人嘛。”
他又看向陈怀安:“但是我看,目前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让小徐的这个结尾暂时先不用,这是老刘剪的片子吧,就让老张安排老刘抓紧时间,按照原来的风格,重新剪一个统一的结尾,这样既能保证播出,也不会出乱子,这么割裂的片子,咱们放出去,有失我们的水准。”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点头赞同。
其实他们能看不出来徐载知的水平吗?
当然看得出来,都是技术部门的领导又不是空架子。
这件事后他们立刻就要组织组里的骨干学习分析。
可现在呢,不行。
今天不仅仅是业务上的探讨,更是职场站队。
虽然刚才他们互相打趣看着火热,实则徐载知的创新之举,就象是闯入雁群的老鹰,很容易造成队伍散了,不好带了的后果。
否定徐载知,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熟悉安全的,论资排辈的工作秩序。
徐载知做的出色,可不代表他能踩着他们的人上位。
说来,办公室政治何尝不也是一种导向。
一时间,这个论调的附和者云集,众人心照不宣。
他们集体跳过了片子的问题,安全播出成了当前最要紧的事情。
听着这些老成持重的意见,陈怀安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等他们都说得差不多了,才说道。
“稳妥?安全?”
陈怀安仿佛知道他们一定会这样,他目光锐利的扫过每一个人,上来就是高站位的定性攻击。
“同志们,南巡讲话的精神是什么?是解放思想,是摸着石头过河!”
他的目光灼灼,天然的正确立场让他没有一丝弱点。
“红星机械厂的改革,是重点扶持的标杆,是咱们国家工业转型的一个缩影。”
“他们在一线顶着压力搞创新,我们作为国家喉舌,宣传报道的阵地,却只想着稳妥和安全?”
他的声音长了起来:“如果我们拿出的,是一个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平庸乏味的作品,一个无法展现出改革的激情和人民奋斗精神的作品,那不是安全,那是我们宣传工作的重大失职!”
一番话,可以说是掷地有声。
在座的组长们顿时禁若寒蝉,谁也不敢再提稳妥二字。
沉默中。
一个与陈怀安关系近,心思活络的组长看出了门道,试探性的开口:“那陈主任,您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