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出发的时间定在次日凌晨。
所有准备工作已就绪,“猎刃”小组全员进入待命状态,装备经过最后检查,作战方案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至每一个细节。
夜色渐深,团部作战室里依旧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凝滞寂静。
我合上标注密密麻麻的海图,对正在最后核对通讯频率的杨浩说:“我回去一趟。”
杨浩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仿佛早有预料。共事多年,他太了解我这个习惯了。
驱车回家的路上,城市的霓虹在车窗上划过流光溢彩的拖影,我却觉得格外安静。心跳平稳,思绪清晰,但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必须回去一趟。不为别的,就想在出发前,再见我爸一面。
这个习惯,从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独立带队执行野外拉练任务就开始了。
那时还年轻,兴奋紧张掺半,离家前莫名心浮气躁。鬼使神差地,我跑到他的书房门口,没进去,就站在那儿。他正看文件,抬头看见我,什么也没问,只是揉了揉眉心,说了一句:“记着,你是带队伍的人,你稳了,队伍就稳了。”很奇怪,就这么简单一句话,我狂跳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后来,演习、竞赛、抢险……每一次比较重要的任务前,只要条件允许,我都会想办法回家一趟。
有时候能坐下喝杯茶,听他说两句;有时候只是匆匆照个面,他甚至忙得没空从文件堆里抬头,只是摆摆手,说声“去吧”;有时候,就像今夜,明知他可能已经休息,还是想回去,哪怕只是看看家里亮着的灯,或者在书房外站一会儿。
他似乎就是我的定心丸。
不需要长篇大论的鼓励,不需要事无巨细的叮嘱,往往就是那么两句看似寻常甚至与任务无关的话,或者一个沉静的眼神,就能奇异地抚平所有细微的焦躁,注入一种沉稳的底气。
那是一种源于家庭、源于长期共同职业背景、源于无数次无声观察与学习的深刻信任与理解。他知道我即将面对什么,我也知道他相信我能够面对。
车子驶入熟悉的院落。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帘,在夜色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安定。
我放轻脚步进屋,大家似乎都已经睡下,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壁灯。我径直走向书房,门虚掩着。
推开一条缝,看到他正背对着门,站在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前,目光似乎凝在南方那片深蓝的海域上。背影依旧挺拔,但灯光勾勒下,肩部的线条似乎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我轻轻敲了敲门。
他转过身,脸上并没有太多惊讶,好像知道我会来。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扫过我身上还未换下的作训服,了然地微微颔首。
“都准备好了?”他问,声音不高,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准备好了。”我走进去,带上门。
他没有走到书桌后,反而指了指旁边的两张单人沙发:“坐。”
我们相对坐下,中间隔着一方小茶几。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问我具体计划,也没有再重复任务要点。那些,该交代的早已交代,该准备的也已就绪。
短暂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力量的积蓄。
他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给我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推到我面前,茶水颜色深沉。
“海上风浪大,”他忽然开口,说的却是似乎不相干的话,“气候也比预报的复杂。我们当年在那边……”他顿了顿,没有继续回忆,转而道,“身体的平衡感,有时候比枪法更重要。”
我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我精神一凛。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仅是提醒我注意晕船,适应海况,更是在隐喻任务中可能遇到的、超出预料的颠簸和变故,提醒我无论情况多复杂,心理和行动的“平衡”与“稳定”是根基。
“知道了,爸。”我放下茶杯,应道。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这一次,看得更深,更久。那目光里有军首长对执行关键任务军官的最后审视,但更多的,是一个父亲对即将奔赴险地的儿子的、深沉到几乎无法用言语承载的牵挂与信任。
“你妈妈,”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平缓,“给你求了平安符,放在你房间了。”
我喉头微微一哽。“嗯。”
“笑笑和松松,今天画了画,说等爸爸回来,要给你看他们心中的大英雄。”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压了下去。
“我回头着看。”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又一阵沉默。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又似乎千言万语都凝在这安静的空气里。
我站起身:“爸,我该回去了。”
他也站起来,没有再说“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只是走到我面前,如同昨夜在书房那样,抬起手,这一次,不是拍肩膀,而是双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上臂。
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传递过来的不仅是力量,更是一种无声的托付和期许。
“去吧。”他松开手,声音沉稳如磐石。
“是。”我立正,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回礼,动作一丝不苟。
转身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将那盏温暖的灯光和父亲沉静如山的身影关在身后。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微凉。胸膛里却仿佛被那杯凉茶和父亲简短的话语,注入了一股滚烫而坚定的热流。所有关于任务细节的思虑依旧清晰,但那份潜藏的、属于“人”的轻微不安,已经彻底沉淀下去。
定心丸,已然服下。
勇气和决心,在血脉的共振和无声的嘱托中,加满了每一寸血肉。
我拉开车门,发动机低沉地轰鸣起来。目光投向南方天际,那里,将是“猎刃”出鞘的方向。
此去,必不负所托。
车子没有直接驶回团部,而是拐了个弯,停在离家不远处的街心公园旁。我需要这短暂的独处,将父亲给予的那份沉静力量,彻底融入血脉,化为执行任务时绝对的冷静。
公园里寂静无人,只有夏夜的虫鸣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我靠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尼古丁并未带来放松,反而让思绪更加锐利清晰。
老顾那句“身体的平衡感,比枪法更重要”在脑中回响。他看透了这次任务的本质:复杂环境下的精准控制与应变。
海上颠簸、敌我混杂、目标物的高危特性……任何一环失去平衡,都可能引发灾难。
他是在提醒我,作为指挥官,我的“平衡”就是整个团队的“稳定器”。这份认知,比任何具体战术指示都来得重要。
还有他提到我妈求的平安符,孩子们画的画。这不是闲谈,是在告诉我,我们为何而战,身后守护的是什么。家的具体影像,能抵销战场抽象的残酷,让决心落到实处。
烟燃尽,我掐灭烟头,最后一丝游离的思绪也沉淀下去。眼神重新聚焦,是鹰隼锁定目标时的清冽。该回去了,“猎刃”该出鞘了。
回到团部作战室,杨浩还在,看到我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眼,咧嘴一笑:“稳了?”
“稳了。”我简短回答,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作战服,“最后过一遍流程,一小时后,小组集合,做最终简报。”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猎刃”小组全体成员,八名从全团乃至集团军范围内精选出的尖兵,加上我和杨浩,以及两位被严密保护的技术专家,全数集结在密闭的简报室内。
人人武装到牙齿,脸上涂着油彩,眼神在昏暗光线中亮得慑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任务前的绝对专注。
我没有说任何鼓舞士气的话,那些在选拔和准备阶段已经融入骨髓。
墙上的投影清晰地展示着目标渔船的最新卫星图片、结构图、周边海况、雇佣兵可能的人员分布与火力配置模型,以及那批特殊材料的模拟封装单元。
“我们的最终目标,”我的手指点在投影中渔船的中部舱室,“是这里。人员营救优先,材料回收同步。海军‘蛟龙’的兄弟会在外围提供支持和掩护,清除可能的海上威胁,并确保撤退路线。但我们登船后的每一步,都要靠自己。”
我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孔:“对手是雇佣兵,没有规则,手段狠辣。记住,这不是演习,是实战。我要你们拿出训练中最好的状态,更要把训练中没教过的、属于战场本能的警惕和狠劲拿出来。但记住,”我加重语气,“克制与精准同样重要。除非必要,避免过度交火,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人员和目标物的安全,不是歼灭。明白吗?”
“明白!”压低的声音整齐划一,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技术细节,由王工和李工最后强调。”我示意两位专家。
专家上前,再次重申了材料的识别特征、防护服穿戴要点、转移箱的操作规程以及几种最坏情况下的紧急处置预案。每一个步骤都关乎生死,无人敢有丝毫分神。
简报结束,离出发还有最后半小时。队员们进行最后的装备自查,彼此检查着对方的装具,无声地传递着信任。
杨浩走到我身边,递过来一个能量棒:“垫垫。这一去,不知道下一口热乎的什么时候了。”
我接过,撕开包装。甜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提供着最直接的能量。
“家里都安排好了?”杨浩低声问,指的是我们各自的家庭。
“嗯。”我点头。出发前,我给玥玥发了条简单的信息:“任务,勿念,照顾好家。”
她回复得更简单:“平安回来,等你。”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无需多言。
杨浩也点了点头,没再多说。有些牵挂,说出来就重了,不如放在心里,化为必须回来的执念。
时间到了。
我们登上了没有任何标识的越野车,车窗贴着深色膜,车队在夜色中悄然驶出团部,向着某个秘密集结地点进发。那里,将有运输机将我们送往南方某海军基地,与“蛟龙”汇合。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嗡鸣和装备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不是休息,而是在脑海中最后一次“走”一遍流程,预演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及应对方案。
父亲沉静的目光、母亲求的平安符、孩子们稚嫩的画笔、爱人简短的信息……这些画面短暂闪过,不是干扰,而是锚点,让我清晰地知道,我为何坐在这里,肩负着什么。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后,是父亲的期望与信任,是家庭的温暖与牵挂,是“猎刃”小组九条过命的兄弟,是海军“蛟龙”的协同战友,更是这份任务所代表的国家尊严与利益。
车子在黑暗中疾驰,离城市越来越远,离海岸线越来越近。
东方天际,隐约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
风暴前最后的宁静,即将结束。
“猎刃”,即将启程。
数小时的隐秘机动后,我们抵达了南方某处戒备森严的海军前沿基地。这里的气氛与陆军营地迥异,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一种紧绷的待战气息。
“猎刃”小组与早已在此等候的海军某特种分队,“蛟龙”小队,汇合了。
双方队员简单碰面,没有寒暄,彼此打量间是同行之间快速的实力评估与一种即将并肩作战的凝重认同。
双方领队,我和“蛟龙”的队长,一位代号“海狼”的精悍中校,用力握了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我们被引入一间密闭的联合简报室。墙上挂着放大的目标渔船结构图、实时海况图以及一片广阔海域的电子沙盘。
除了我们两支小队的主要负责人,还有几位负责情报、通讯、气象和装备支援的军官在场,气氛严肃。
联合会议的核心就一个:敲定最后的行动方案,并确保陆海两栖无缝衔接。方案的主体框架早已由高层和参谋部门拟定,此刻我们需要做的是,在微观层面确认每一个衔接点,预判所有可能的变数。
“海狼”中校负责主导介绍海上环节,他的语速很快,指向明确,带着海军特有的、对海洋环境细节的精确把控。
轮到我时,我着重阐述了登船后的行动步骤:突击路径的选择,舱室搜索与控制的顺序,人员识别与救援的优先级,以及那批特殊材料的定位、确认、安全封装与转移流程。
我强调了与“蛟龙”外围警戒的即时通讯协同,以及一旦发生高强度交火或发现材料异常时的紧急应变措施。
会议中不乏争论和反复推敲,某个通道是否利于突击,某个时间节点是否足够,某种突发情况是否预案充足……
但所有争论都围绕着一个唯一的目标:以最小代价、最高效率、最安全的方式完成任务。没有军种隔阂,只有专业互补和共同的责任压力。
最终,一套融合了海上突袭、精准室内作战和高危物品处置的协同方案被最终确认。每一个节点,每一组人员的任务,甚至备用方案和通讯暗语,都清晰地印在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当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开,为最后的装备检查和战前休整做准备时,我独自在简报室多留了片刻。
墙上的电子沙盘已经关闭,只剩下那幅渔船结构图还亮着。复杂的舱室、管道、标注的危险符号,在冰冷的线条中预示着未知的险境。
我静静地看着,脑海中却并非全是战术图表。老顾书房里那杯凉茶的苦涩仿佛还在舌尖,他握着我手臂的力度似乎还留在皮肤上,那句“身体的平衡感,有时候比枪法更重要”在耳畔回响。
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战区指挥部关注着这里的动态?还是在家中书房,同样面对着地图,沉默地计算着时间?抑或是,只是如常地工作,将所有的担忧压入心底,等待着一个结果?
我知道,他一定在关注。这种关注不是频繁的询问,而是一种深植于血脉和职业本能中的同步感应。
他交付了任务,也交付了信任。此刻的我,不仅仅是一个执行任务的军官,更是他意志和信念在危险前线的延伸。
我抬起手,轻轻拂过胸前口袋的位置,那里装着我妈求的平安符,薄薄的一片,却仿佛有千斤重。
然后,我转身,利落地离开了简报室。脸上的任何一丝多余情绪都已收敛干净,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专注。
风暴即将登陆,“猎刃”与“蛟龙”已合为一体。
而远方,一定有一双沉静如海却又锐利如鹰的眼睛,正穿透重重夜幕,凝视着这片即将掀起波澜的深蓝。
老顾,等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