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活动一结束,我们没多耽搁,第一时间就往南方的家赶。
出发前我还跟我妈念叨,北京的秋天多好,天朗气清的,本想让她带着笑笑、松松多住几天,逛逛胡同、看看秋景,可计划终究还是没赶上变化。
我这边阅兵收尾工作刚理出点头绪,老顾那边就接到了军区改革的紧急通知,一堆文件等着他审,几场协调会排得满满当当,实在抽不开身。
我妈嘴上没说什么,收拾行李时却把给老顾准备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还特意装了两罐他爱喝的茶叶:“他那性子,一忙起来就忘了添衣服、忘了喝水,回去得盯着点,别让他熬太晚。”
路上老顾靠在列车座椅上,手里还拿着改革方案的初稿,时不时在上面划划写写。
我歪过头看他,眉头微蹙,眼神却依旧锐利,跟当年我刚入伍时,看他处理军务的样子一模一样。
“爸,路上先歇会儿吧,方案不急这一时。”我劝他。
老顾头也没抬,笔尖顿了顿:“改革是大事,牵涉到不少单位的调整,早一天理清楚,下面的同志就少走点弯路。”
他翻了一页纸,又补充道,“等忙完这阵子,明年秋天,咱们再带全家来北京,好好看看秋景。”
我应了声“好”,心里却清楚,他口中的“忙完这阵子”,大概率又是下一个任务的开始。
可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我忽然就懂了。
从穿军装那天起,“责任”二字就刻在了他骨子里,就像现在的我,刚结束阅兵,也想着赶紧回部队,把训练的新经验整理出来。
列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渐渐从北方的秋高气爽,换成了南方的温润绿意。
虽然没赶上北京的秋景,但想到家里熟悉的饭菜香,想到老顾虽忙却依旧踏实的身影,心里便满是安稳。
家在哪儿,牵挂就在哪儿,而肩上的责任,就是我们父子俩共同的方向。
回家的这一路,我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在老顾身上。
原本军区安排了专机接他回去,可出发前我特意问了医生,医生反复叮嘱,他刚恢复的心脏受不住飞机起降的气压变化,思来想去,最终敲定坐高铁返程。
这一南一北上千公里的距离,最快的高铁也要六个小时。我们其他人带着孩子倒还好,笑笑和松松在座位上写写画画,偶尔闹两句,反倒添了些人气。
可对老顾来说,这漫长的车程实在是种考验。他不能像年轻人那样随意换姿势,坐久了就会悄悄用手按按腰侧,偶尔咳嗽两声,也会下意识地捂一下胸口,怕我们担心。
我见状,悄悄把座位调得更倾斜些,又从包里拿出靠枕垫在他腰后:“爸,靠着歇会儿,别总费神了。”
老顾点点头,却没真的闭眼,只是把方案初稿放在腿上,手指轻轻摩挲着纸边,嘴里小声念叨着几个单位的调整方向。
中途停靠站点时,我扶他下车走走,秋日的风带着凉意,他深吸了口气,脚步虽慢却稳:“没事,活动活动反而舒服。”
话刚说完,就被我妈塞了件薄外套:“刚好一点儿就不记得添衣服,赶紧穿上。”
老顾笑着应了,顺从地把外套裹好,像个被家人惦记着的孩子。
回到座位上,松松趴在他腿上睡着了,小小的手攥着他的衣角。老顾低头看着孙子,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里满是柔和。
我望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不管他在部队里是多么雷厉风行的首长,此刻也只是个需要家人照顾、会疼惜晚辈的父亲和爷爷。
六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看着窗外渐渐熟悉的南方景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到家,让他好好歇着,别再为公务硬撑。
列车刚停靠到站,我就看见老顾的司机早已候在出站口,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不用问也知道,他早让秘书把后续工作安排妥当,这刚落地,就要往军区赶。
我妈一看这阵仗,当即站到他面前,脚步钉在原地不肯挪:“刚回来就去单位?就不能先回家歇口气?”
我老婆也在一旁帮腔:“爸,身体是本钱,您还是先回家歇歇吧。”
高叔走上前,语气带着点急:“顾骡子,你自己摸摸脸,看看这脸色有多差!就不能歇歇?”
老顾抿着唇没说话,目光直直落在我妈脸上,那眼神里没了平时在部队的果决,只剩满满的愧疚。
可他肩膀上扛着整个战区的担子,那么多事等着拍板、协调,他又能真的停下吗?
我妈比谁都明白他身上的使命,可再重的责任,也抵不过他的命!这些年他为了工作连轴转,身体早被熬得亏空,真的不能再这样燃烧自己了。
我们在高铁站外沉默着,秋风吹得人心里发沉。
最终还是我妈先松了口,她转向一旁的小王,语气又急又郑重:“到了军区你盯紧他,不许他加班开会,熬夜更不行!但凡有一点不舒服,直接给我送医院,他要是不听话,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收拾他。”
我知道,她的妥协里,藏着一个军嫂对这份责任最深的理解。她懂他的使命,更疼他的不易。
老顾何尝不明白这些,他上前一步,轻轻拉住我妈的手。就这一下,我妈的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
“秀儿,”老顾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恳求和承诺,“你放心,我肯定好好照顾自己,忙完这阵子,我就回家陪你。”
我妈没说话,只是红着眼眶用力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攥了攥他的手,像是要把所有牵挂都传递过去。
看着老顾转身上车,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又回头望了我们一眼,随后车子缓缓驶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秋天的晚风中。
我妈站在原地,望着车开走的方向,久久没动,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也吹红了我们在场每个人的眼。
老顾被接走后,我们带着孩子回了家。
刚进门,就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保姆杨姐早早就备好了一桌菜,有老顾爱吃的清蒸鱼,也有孩子们喜欢的糖醋排骨,本是热热闹闹的接风宴,可我妈脸上那股低落劲儿没散,连带着这满桌的菜,吃着都没了滋味。
笑笑和松松不知大人心事,还在扒拉着碗里的排骨,我妈却没动几筷子,时不时就往门口瞟一眼,像是在盼着什么。
晚饭后,杨姐收拾碗筷,我妈把我叫到阳台,晚风带着点凉,她转过身,眼里满是担忧:“儿子,我是真不放心你爸。你不知道,他前段时间住院,医生拉着我反复叮嘱,说他那心脏经不起再折腾,要是还这么连轴转,身体真的要熬不住了。”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妈,我明白你的心思。你别急,我这就给小王打个电话,问问我爸到军区没,有没有好好歇会儿,肯定没什么大事。”
我妈点了点头,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藏着大半辈子的牵挂与无奈。
我知道,她不是不理解老顾的责任,只是作为妻子,她更怕失去那个硬撑着的人。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刚才在高铁站看着老顾上车的背影,我心里就一直揪着。他是军区的首长,是我的父亲,可他首先是个需要被照顾的人啊。
没等我掏出手机,口袋里的电话先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小王”的名字,我心里一紧,赶紧接了起来。
我指尖一紧,赶紧按下接听键,小王的声音带着点急:“小飞哥,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慌。刚到军区门口,首长突然说胸口发闷,脸色也不太好,我没听他的,现在正送他去医院做检查呢。”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刚要追问,就听见小王又补了一句:“你别担心,应该不是大问题。对了,首长上车前特意叮嘱我,让我千万别告诉阿姨和你,怕你们着急。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一声,也好有个照应。”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愣了几秒,身后的我妈察觉到不对劲,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你爸那边有事?”
我转过身,尽量让语气平稳些:“妈,您别慌,小王说爸刚到军区有点不舒服,现在送他去医院做个检查,应该没大碍,就是常规排查。”
我妈一听“不舒服”“医院”,腿都软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
她攥着我的胳膊,声音发颤:“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硬撑不住……那现在怎么样了?检查结果啥时候出来?”
“还在路上呢,我这就过去看看,您在家等着,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您。”我一边安抚她,一边拿上外套。
走到门口时,我妈又追出来,眼里含着泪:“你盯着点医生,有啥情况别瞒我……让他别再犟了,身体要紧啊。”
我重重点头,推开门冲进秋夜的风里。
我的心里又急又气,急的是老顾的身体,气的是他都这样了还想着“保密”,总把自己的难受藏着掖着。
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心疼,他这一辈子,都把责任放在前头,连不舒服都怕给家里添乱。
我一边往医院赶,一边给小王发消息,让他随时更新情况。
夜色里的车灯划破黑暗,我只盼着,这次检查能没什么大事,也盼着老顾能真的听一次劝,好好歇一歇。
赶到医院急诊楼时,远远就看见小王站在走廊尽头,正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
我快步走过去,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脸上带着点焦灼:“小飞哥,刚做完心电图,医生正在看结果,首长在里面躺着呢,不让我跟你说具体病房,怕你担心。”
我没顾上多说,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病房。
推开门,就见老顾靠在病床上,脸色比在高铁站时更白,手里还攥着那份没看完的改革方案。
他看见我进来,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你怎么来了?小王没跟你说别过来吗?”
“都这样了还想着瞒我?”我走过去把他手里的方案抽出来,放在床头柜上,语气里带着点气,“医生怎么说?”
老顾没接话,只是摆了摆手:“小毛病,就是有点累着了,输完液就能回去。”
话音刚落,医生拿着报告单走进来,脸色严肃:“家属来了?首长这情况不能再大意了,心肌供血不足,加上之前的旧疾,必须卧床休息,至少一周,绝对不能再熬夜、劳心费神了。”
我看向老顾,他眼神躲闪了一下,显然是听见了医生的话。
我没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对医生说:“您放心,我们肯定盯着他好好休息。”
转头又对老顾说,“军区的事您就别想了,这几天你就老实在医院待着,别想别的。”
老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再犟嘴。
我拿出手机给我妈打视频,镜头对着老顾,他对着屏幕挤出个笑:“秀儿,没事,医生说输两天液就好,你别担心。”
视频那头的我妈红着眼眶,却还是强装镇定:“你听医生的话,别再琢磨工作了,我明天就去医院陪你。”
挂了视频,病房里静了下来。老顾看着窗外的夜色,忽然轻声说:“我就是怕耽误改革的进度。”
“再急也没有身体急。”我坐在床边,语气软了些,“您放心,工作上的事还有其他同志们,不会出岔子。您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身体,等好了,您再琢磨。”
老顾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
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半。至少这次,他总算肯松口歇一歇了。
我在病房里守着,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滴落下,就像此刻心里的牵挂,慢慢沉淀,却从未放下。
深夜的病房静得能听见输液管滴答滴答的声响,我让小王先回去歇着,这里有我守着就行。
病房里只剩我们父子俩,老顾躺在病床上,眼皮耷拉着,看着没什么精神,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毫无困意;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里装着事,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过了会儿,他侧过头,声音带着点沙哑:“你也别硬撑着,旁边空床能躺,去歇会儿。”
他刚说完,我就抬手打断了他:“顾一野同志,医生特意交代了,让你静养,不光要躺着,连话都得尽量少说,别浪费力气。”
老顾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我会用这种语气“命令”他,随即嘴角扯出个浅淡的笑,没再反驳,只是重新转回头,目光又落回天花板上。
我知道他心里还惦记着军区的事,刚想开口说“等你好一点儿再说”,又想起医生的叮嘱,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轻掖了掖他身上的被子。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药液滴落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
我看着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指节上还留着早年训练时留下的旧疤,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涩。他这一辈子,好像都在为“责任”二字奔忙,连生病时都不肯彻底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老顾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我凑过去看了看,他总算闭着眼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都在琢磨事。
我轻轻把床头柜上的方案往旁边挪了挪,又掖了掖被角,然后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守着他。
窗外的夜色渐深,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说什么也得让他好好养着,等他好了,我得跟他好好聊聊,让他知道,家里人要的从不是他多耀眼的功绩,而是他平平安安的陪伴。
老顾睡着了,眉头舒展了些,呼吸也匀净下来。看着他此刻安稳的模样,我悬了大半天的心总算落了地,连带着紧绷的肩膀都松了些。
我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走到病房外的阳台上。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人脑子清醒了些。
我掏出手机,给老婆发消息:“爸已经睡了,检查结果没大问题,就是得静养。你在家多盯着点妈,别让她瞎琢磨,照顾好笑笑和松松。”
发完我以为她早该睡了,毕竟折腾了一天,没想到屏幕很快亮了起来,她回得很及时:“知道了,你别担心家里,有我呢。你在医院也别熬太狠,记得吃点东西,照顾好爸的同时,也顾着自己的身体。”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指尖都跟着暖了起来。
这一路从北京到南方,从高铁站的焦灼到医院的紧张,心里像揣着块石头,可她这几句话,就像阵暖风,把那些烦躁都吹散了些。
转头望向病房的方向,里面躺着需要我照顾的父亲;手机那端,是替我撑起家里的妻子和孩子。
一瞬间,我忽然更明白老顾心里的“责任”,不仅是肩上的军装使命,更是身后这一大家人的牵挂。
我对着屏幕回了句“好”,收起手机,重新走回病房,轻轻坐在床边,继续守着老顾。
夜色还长,但有家人的惦记,心里就踏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