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趴在床边刚眯了会儿,就被轻微的动静惊醒。睁眼一看,老顾正撑着胳膊想坐起来,腰后刚垫好的靠枕滑到了一边,他皱着眉,没敢太用力。
“您醒了?别动,我扶您。”我赶紧起身,伸手托住他的后背,重新把靠枕垫好,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正常,脸色也比昨晚好看了些。
“几点了?演习收尾开始了吧?”他没顾上自己的身体,先问起了演习的事,眼神里满是惦记。
“才六点,还早呢,您再躺会儿,我让杨浩先去盯着了。”我递过温水,“医生说啊,您得静养,今天就别去现场了。”
老顾接过水杯,却没喝,只是盯着门口:“不行,收尾更关键,装备清点、人员收拢,少看一眼都不踏实。”说着就掀被子要下床,刚一动,又忍不住“嘶”了一声,手又按在了胸口。
我赶紧按住他:“老顾!您这身体怎么去?万一再不舒服,得不偿失!”
“我没那么娇气,歇了一夜好多了。”他拍开我的手,语气又硬了起来,“穿衣服,陪我去看看,看完我就回来休息。”
我拗不过他,只能找来他的作训服,小心翼翼地帮他穿上,又在他腰上缠了层护腰,那是我妈特意让我带来的,说是能缓解些疼痛。
车子开到演习场时,战士们正在整理装备,队列整整齐齐,口号声震天响。老顾下了车,没让我扶,自己扶着车门慢慢站直,目光扫过眼前的队伍,原本紧绷的脸慢慢柔和下来。
杨浩看到我们,赶紧跑过来:“首长,您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没事,来看看。”老顾摆了摆手,径直走向装备区,弯腰翻看战士们整理好的枪械,手指轻轻拂过枪身,又问了几句弹药清点的情况,每一个细节都没落下。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时而驻足询问,时而点头示意,虽然脚步比平时慢了些,但眼神里的专注,和平时在军区开会时一模一样。
直到看到通讯连的战士们熟练地拆解、收纳新设备,他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可以啊,顾小飞同志带的兵,不错。”他忽然转头对我说,声音不高,却带着真切的认可,“这次演习,不管是战术配合还是后勤保障,都比上次进步太多,没给我丢脸。”
我愣了一下,心里瞬间涌上一股暖流。
这些年,在部队的事情上,他很少这样直接表扬我,更多的是严厉的批评和无止境的要求。此刻这句简单的“不错”,比任何勋章都让我激动。
“那还不是顾一野同志平时教得好。”我笑着说,眼眶有点发热。
老顾没再接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往回走。
阳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他挺拔却略带疲惫的背影,忽然明白,他昨晚硬撑着不舒服,今天又坚持来现场,不只是为了演习,更是为了亲眼看看,他的儿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回到宿舍后,老顾果然乖乖躺下休息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渐渐睡熟的模样,拿出手机给我妈发了条消息:“顾一野同志夸我带的兵不错,他现在睡熟了,您放心。”
没过多久,我妈回复了一个笑脸:“这家伙,就是嘴硬心软。你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再瞎操心。”
我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
是啊,这就是我的父亲,严厉又温柔,嘴硬却心软,用他自己的方式,教会我什么是军人的责任,什么是父亲的期盼。
随着演习场上的信号弹腾空而起,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宣告着这场高强度对抗的圆满结束。
战士们欢呼着相拥,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酣畅淋漓的喜悦。我们的最终战绩远超预设目标,各项战术指标均创下了集团军近年演习的最佳纪录。
老顾站在指挥车前,看着眼前沸腾的人群,脸上一直绷着的线条彻底舒展开,嘴角扬起一抹藏不住的笑意,眼神里满是欣慰。
他没像平时那样召集干部复盘,只是拍了拍我们军区政委的肩膀,说了句“这支部队,带得好”,目光扫过人群时,恰好与我对视,又轻轻点了点头,那眼神里的认可,比任何嘉奖都让我心头发烫。
没等庆功的欢呼声达到顶峰,老顾就转身吩咐小王备车。
“我先走一步,后续的总结工作你们按流程来。”他拉开车门时,又回头看了眼演习场,像是在跟这片见证了战士们拼搏、也藏着他些许牵挂的土地告别。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熟悉的越野车缓缓驶离,卷起的尘土渐渐消散在道路尽头。风拂过脸颊,带着演习场特有的硝烟味,却不再像来时那样凛冽。
这两天,他明明身体不适,却硬撑着盯完了全程;明明是威严的军区司令,却会在细节里叮嘱战士们注意保暖,会在私下里提醒我指挥的疏漏,更会在看到成绩时,露出那样真切的笑意。
那些藏在严厉背后的暖意,那些落在细节里的牵挂,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过心底。原来,他从不只是那个“虐我千百遍”的顾司令,更是那个会悄悄关注我成长、为我进步而骄傲的父亲。
车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我却仿佛还能看到他靠在副驾上,或许会闭目养神,或许会想起刚才战士们欢呼的模样,嘴角还带着那抹满意的笑。
这场演习落幕了,可他留给我的,不只是一份亮眼的战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与力量,那是军人对使命的坚守,也是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托举。
演习结束的第三天,处理完团里的总结报告,我终于抽出空往家赶。
推开门时,客厅里飘着淡淡的果香,我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听见动静回头笑了:“可算回来了,赶紧洗手,我刚炖好的排骨汤。”
我放下包走过去,刚要问老顾在哪儿,就被我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笑道:“你爸那天从演习场急匆匆往回赶,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记着跟孩子们的约定呢,他答应了笑笑和松松,要带他们去吃那家新开的披萨。”
我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声,难怪那天他没等演习完全结束就先走了,我还以为是他腰不舒服撑不住,没想到是记挂着俩小祖宗的“美食约定”。
“合着我还白担心了半天,感情他是急着去当‘好爷爷’啊。”
“可不是嘛,”我妈一边往汤里撒葱花,一边笑着说,“孩子们从你岳父母家回来,一进门就缠着他要披萨,他嘴上说着‘小孩子少吃这些’,转头就查好了地址,还特意跟我交代,等演习一结束就带他们去。那天回来累得够呛,却还是陪孩子们吃了大半个披萨,松松把番茄酱抹得他脸上都是,他也不生气,还跟着孩子们一起笑。”
正说着,就听见书房传来动静,老顾推着松松的儿童车走出来,笑笑坐在车后座,手里拿着个奥特曼玩偶,正凑在老顾耳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老顾腰上还贴着膏药,却挺直了背,一手扶着车把,一手轻轻护着车后座的笑笑,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听见我们说话,他抬头看了过来,还故意板起脸:“笑什么呢?我带宝贝们吃点东西,怎么了?”
“没怎么,”我走过去,帮着稳住儿童车,“就是觉得,我们家这‘铁三角’组合凑在一起,实在太可爱了。”
笑笑立刻搂着老顾的胳膊,仰着小脸说:“我的爷爷最可爱!爷爷陪我们吃披萨,还帮我擦嘴!”
松松也跟着点头,把手里的小饼干递到老顾嘴边:“爷爷吃,甜的!”
老顾被俩孩子缠得没辙,张嘴咬了口饼干,嘴角却偷偷扬得更高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们仨身上,孩子的笑声、老顾温柔的叮嘱、厨房里飘来的汤香,凑成了最踏实温暖的模样。
原来再威严的司令,在孙辈面前,也会变成最温柔的爷爷,这份藏在烟火气里的柔软,比任何勋章都更动人。
晚餐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排骨汤的香气混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声,格外热闹。
老顾夹了块排骨放进笑笑碗里,指尖轻轻敲了敲碗沿,语气带着点期待:“最近不忙能松口气,我打算回北京待几天。那儿是爷爷的老家,你们俩要不要跟爷爷一起去?”
“要!太好了!”笑笑几乎是蹦着站起来的,小手紧紧攥住老顾的胳膊,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又能和爷爷回北京玩儿啦!我还要去吃胡同里的冰糖葫芦,还要去环球影城玩儿!”松松也跟着拍着小手欢呼:“我要去游乐园!还要看大飞机!”
看着笑笑熟门熟路的兴奋模样,我忍不住笑了。
老顾是北京人,当年为了当兵才扎根南方,这些年只要有空,就总爱带着笑笑回北京转转,故宫的角楼、胡同里的老槐树,笑笑闭着眼都能说出方位,祖孙俩早有了专属的“北京约定”。
不过这好端端的逃课出去玩儿,我在想对于我们家两个小学生来说是不是有点儿奢侈,于是下意识说道,“他们不是还要上学呢,要不等放假吧。”
“小学课程没那么紧张,走几天没事儿,就当回去放松一下。”老顾拍了拍笑笑的头,眼里满是宠溺,连说话的语气都软了几分。
“爸,这不行,”我皱了皱眉,“孩子们刚开学,落下功课不好补……”
然而,我的话还没说完,胳膊就被身边的玥玥轻轻拍了一下。她朝我递了个眼神,转头笑着对老顾说:“爸说得对,孩子偶尔出去走走挺好的,北京是您的根,让他们多去感受感受,我明天就给老师打电话请假,保证不耽误功课。”
“妈妈万岁!”笑笑和松松欢呼着扑到老顾身边,一人抱着他一条胳膊撒娇。
老顾被他们缠得眉开眼笑,伸手揉了揉松松的头,又捏了捏笑笑的脸蛋:“这次回去,爷爷带你们去逛国子监,再去吃最正宗的烤鸭。”
见我老婆都同意了,我也没好说什么。
只等晚些时候,我把玥玥拉到阳台,不解地问:“你怎么突然同意了?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劝爸,孩子们上学要紧啊。”
玥玥靠在栏杆上,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当然知道上学重要,但你想想,爸是北京人,却在南方守了一辈子,北京不只是他的老家,更是他心底的牵挂。他总带笑笑回去,不只是玩,更是想把自己的根、自己的故事讲给孩子听,这比多上几节课有意义多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你没发现吗?这几天带孩子们,爸的精神头都好了不少,腰也没总说疼了。孩子们能陪着他,他开心,身体也能舒服点,这不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客厅里,老顾正陪着孩子们在地毯上拼北京景点的拼图。
笑笑指着故宫的图案滔滔不绝:“爷爷,上次我们在这儿喂鸽子,您还帮我抓了一只呢!”
他耐心地应着,脸上满是笑意。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把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光,瞬间明白了玥玥的意思。其实所谓的陪伴,从来都是相互的,孩子们能给老顾带来欢乐,老顾也能把自己的岁月与牵挂,变成孩子们最珍贵的成长印记。
夜静得只剩下虫鸣,辗转反侧了半宿,我索性披了件薄外套起身,轻轻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抬头望去,漫天星子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亮得温柔。
思绪不知不觉就飘远了,落在了我读书时,老顾带我回北京的那些日子里。
爷爷家住在军区大院深处,一栋两层的小洋楼被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石榴树围着,夏天一到,树荫能铺满大半个院子,蝉鸣声此起彼伏。
那时候的我总爱追着阳光在院子里跑,老顾就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着我,手里捧着本书,却没怎么翻页,嘴角总挂着淡淡的笑。
爷爷的书房是我最着迷的地方,宽敞得像个小图书馆,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摆满了各种军事书籍、历史典籍,还有不少泛黄的老照片。那时候总觉得,爷爷的书房里藏着全世界的秘密。
直到有一次,我在一本厚厚的《孙子兵法》里翻到了夹着的几张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有戴着军帽站岗的,有背着枪冲锋的,笔触稚嫩却透着股认真,后来才知道,那是老顾儿时的“作品”,是他还没当兵时,照着大院里的战士画的。
记得爷爷跟我讲起这些时,老顾就坐在旁边,难得没板着脸,反而红了耳根,爷爷却笑得格外开心,拍着老顾的肩膀说:“这小子,从小就盼着穿军装。”
那时候爷爷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和今天老顾看着笑笑、松松欢呼时的模样,一模一样,温柔得能淌出蜜来。
风轻轻吹过院子里的桂花树,落下几片细碎的花瓣,我抬手接住一片,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从爷爷到老顾,再到我,我们家的亲情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告白,而是藏在这些细碎的时光里。
那是老顾儿时的手绘小人,是我童年时爷爷书房里的书香,是如今笑笑拉着老顾的手盼着去北京的雀跃,是一代又一代人把爱与牵挂,悄悄藏在岁月的褶皱里。
这样的亲情,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却像院子里的老树根,深深扎在时光里,细水长流,温暖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