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日子,比预想中顺遂。本以为初秋还会带着夏末的余暑,没承想连着下了几场夜雨,空气里满是清爽的凉意,连训练时的燥热都淡了几分。
到营地的第二天,战区就召开了动员会,台上领导讲着阅兵的意义,台下每个人都坐得笔直,眼神里的光,像极了当年的我。
动员会一结束,我们就立刻投入训练。站在熟悉的训练场上,脚下的塑胶跑道还带着雨后的潮气,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口令声,我的心境却和十几年前截然不同。
当年我刚入伍两年,还是个毛头小子,能选上阅兵方队,激动得好几晚没睡好。那时候老顾是方队的将军领队,训练时总穿着笔挺的礼服,腰杆挺得笔直,哪怕汗水浸透了衣领,也从没喊过一句累。
我站在方队里,看着他走在最前面的背影,总忍不住跟身边的战友偷偷骄傲:“看见没?那是我爸!”那时候的荣耀,是跟着他沾光,是藏不住的少年意气。
可现在不一样了。
我穿着和战士们一样的训练服,站在队伍里,身边是我们团的十二名战士,还有杨浩。李锐为了纠正摆臂角度,胳膊上还绑着我当年用过的同款矫正带;王鹏踢正步时膝盖绷得太紧,我会走过去,像当年老顾教我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膝盖说:“别太僵,放松点,力要沉在脚底下。”
训练间隙,看着战士们围在一起讨论动作要领,眼里满是新鲜和期待,我忽然就懂了当年老顾的心境。他们就像当年的我,心里揣着一颗“想走好正步、想上天安门”的种子,等着在训练场上生根发芽。
而我,就像当年的老顾,带着经验帮他们调整动作,帮他们避开我当年踩过的坑。比如踢正步时别憋气,比如摆臂时别甩太狠,这些都是老顾当年一句一句教我的,现在我又一句一句教给他们。
杨浩走过来递我一瓶水,笑着说:“看啥呢?这么入神。”
我接过水,指了指正在加练的战士们:“看他们,像不像咱们当年?”
杨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笑了:“还真像。不过咱们现在可比当年稳多了,当年我还总被教官骂顺拐呢。”
“可不是嘛。”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清凉的水流过喉咙,心里却暖暖的。
当年老顾教我的,不只是正步的要领,更是作为军人的沉稳和担当。现在我把这些教给战士们,就像把他的初心,一点一点传下去。
夕阳把训练场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战士们的正步踢得越来越齐,口号声在操场上回荡。
我知道,当年老顾在我心里种下的那颗“荣耀”的种子,早就已经长大。
现在,我要带着这颗长大的种子,和身边的战士们一起,在天安门广场上,开出最耀眼的花。不为别的,只为不辜负当年老顾的期待,也不辜负现在战士们的信任,更不辜负这身穿了十几年的军装。
夜晚的北京郊区很静,训练场上的灯光熄了大半,只有几盏应急灯亮着,映得地面泛着淡淡的光。
我坐在看台的台阶上,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星,比营区的夜空亮多了,可心里却空落落的,总想着家里的事,最惦记的还是老顾。
来这儿两天了,白天忙着训练,倒没什么闲工夫胡思乱想,可一到晚上静下来,走之前的画面就总在脑子里转。
那天在营区见他,他脸色苍白得很,眼底还有青黑,可跟我说话时,却一直强撑着笑,没提半句不舒服。这段时间战区改革忙,他鲜少回家,我总想着等忙完这阵儿跟他好好聊聊,可没等我开口,就先来北京集训了,连句叮嘱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手指在通讯录里反复划到“老顾”的名字,却迟迟没敢摁下去。
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要是问他身体怎么样,怕他又说“没事”,还反过来担心我训练;要是说训练的事,又怕他觉得我不够独立,还得让他操心。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想让他跟我说说当年他训练的事,就像小时候那样。可转念又想,我都四十了,是个能带兵的团长了,不能总依赖他。
当年他拖着病体当领队,不也是一个人扛过来的吗?现在我也该自己走这条路,长成能让他真正放心的样子,而不是总躲在他的光环里。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的影子。风从操场吹过,带着点凉意,我把手机揣回兜里,站起身往宿舍走。
路上遇见几个值岗的战士,他们笑着跟我打招呼,眼里满是对训练的期待。我忽然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身边有并肩作战的战友,身后有老顾的期待,还有我们团的荣耀。
或许等训练再稳定些,我会给他打个电话,不用多说什么,就跟他说“爸,我训练挺好的,您放心”,让他知道,他的儿子,正在学着自己扛事,正在朝着他期待的样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在北京的操场上望着星空时,南方军区医院的病房里正亮着暖黄的灯。
老顾靠在床头,背后垫着厚厚的靠枕,脸色比前两天好了些,却还是没什么力气,眼神也有些虚浮。我妈端着一碗小米粥坐在床边,粥熬得黏糊糊的,冒着淡淡的热气,她舀起一勺吹凉了,才递到老顾嘴边。
“张嘴,就吃两口。”我妈语气软乎乎的,带着点哄劝的意思。
老顾慢慢张开嘴,粥滑进嘴里,他咀嚼了两下,才缓缓咽下去,声音轻得像飘着:“饱了……没胃口。”
“才吃两口怎么就饱了?”我妈皱了皱眉,却没再硬劝。
早上他喝了点豆浆,没一会儿就全吐了,大夫说他胃功能还没恢复,能现在吃两口小米粥,已经算不错了。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抽出纸巾,轻轻擦了擦老顾沾在嘴角的粥渍,动作温柔得很。
“今天几号了?”老顾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窗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我妈心里门儿清,他哪是问日期,分明是惦记着我。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随口答:“刚12号,小飞才走两天,离集训结束还早着呢。”
老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些:“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他?”
“跟你过了大半辈子,你心里想啥,我还能不知道?”我妈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却满是笑意,“自打他走那天起,你这眼睛就没好好看过别处,不是盯着手机,就是望着窗户发呆,不就是惦记那小子嘛。”
老顾没反驳,手指在被子上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了些:“也不知道他在北京顺不顺心,训练累不累,能不能吃惯那边的饭……”
“他都多大了?四十的人了,都当团长了,又不是第一次参加阅兵,你操那么多心干啥?”我妈把碗放进保温桶,回头看他,“以前你跟着去,倒没见你这么惦记,这次没在他身边,倒不放心了?”
老顾笑了,笑得有些虚弱,却很实在:“就是不放心。明明知道不是啥危险任务,就是走个正步,可他每次出远门、干正事,我这心里就跟悬着块石头似的,落不下来。”
“惦记就给他打个电话呗,问问不就知道了?”我妈走过去,帮他掖了掖被角,“他那边集训,总不能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吧?”
老顾却摇了摇头,眼神暗了暗:“算了,别打了。我这声音,一听就有气无力,万一被那小子听出来我住院了,他肯定分心,训练都没法好好练。”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等我好点了,能多说两句话了,再跟他联系,现在别让他操心我。”
我妈看着他固执的样子,又气又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们爷俩啊,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想着替对方操心,却偏偏都不肯说,净憋着。”
老顾没说话,只是望着天花板,嘴角却悄悄往上扬了扬。他盼着自己能快点好起来,也盼着我能在北京好好训练,等国庆那天,他能坐在观礼台上,清清楚楚地看着我迈着正步走过天安门,那时候,他再跟我说一句“儿子,好样的”。
然而事实却未能如他所愿,老顾在医院住了一周,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他的身体却没见多少起色。
原本以为输两天液、养几天就能出院,可眼看着床头的药瓶换了一瓶又一瓶,身上的检测仪也加了一件又一件,他心里那点盼着早点好起来去北京的念头,渐渐沉了下去。
这天早上刚做完心脏彩超,医生又拿着动态心电图的仪器走进来,要给他戴上。老顾原本就靠在床头沉默,见这阵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拧得能夹碎东西。
“我都说了我没事,戴这东西干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压人的气势,原本递过来仪器的护士手都顿了顿,不敢再往前递。
院长和心内科主任赶紧上前,脸上堆着笑,语气格外小心:“顾司令,您别着急,您这两天心率不太稳,这动态心电图能24小时监测您的心脏情况,方便我们调整用药,对您恢复有好处……”
“有好处?”老顾打断他,眼神扫过两人,“我住了一周了,药没少用,检查没少做,怎么不见好?不是说静养几天就行吗?现在又要戴这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他平时待人和和气气,不管对下属还是医生,都透着股温和,可真动了气,周身的气场瞬间就冷了下来。病房里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院长和主任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先开口。
我妈赶紧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老顾的胳膊,语气软下来:“你别跟医生发脾气,他们也是为了你好。大夫说了,你这心脏得慢慢养,不能急,咱们听医生的,早点好起来,才能去北京看小飞啊。”
提到“小飞”,老顾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可还是没松口,只是别过脸,盯着窗外:“我就是想早点好,别耽误了北京的事。”
主任趁机上前,把动态心电图的仪器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顾司令,您放心,我们已经调整了治疗方案,再观察几天,肯定能看到效果。您要是觉得这仪器不方便,我们尽量调得舒服点,不影响您休息。”
老顾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护士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戴上仪器,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他似的。
等医生和院长走了,病房里才恢复了点暖意。我妈坐在床边,帮他理了理仪器的线:“你呀,就是急脾气。小飞那边训练好好的,你要是把自己气坏了,才真耽误事。”
老顾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着点无奈:“我就是担心,万一到时候好不了,去不了北京,这小子见不到我踏实不下来……”
“会好的,肯定会好的。”我妈拍了拍他的手,眼神坚定,“大夫都说了,只要你好好配合,月底之前肯定能出院,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北京,看小飞给咱们争光。”
老顾看着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目光又飘向了窗外。
他盼着时间能过得快点,盼着自己的身体能早点好起来,更盼着能按时赶到北京,在观礼台上,亲眼看着儿子迈着正步,走过那片承载了两代军人荣耀的广场。
与此同时,在北京的训练强度一天比一天大,每天结束后,我都要在宿舍台灯下坐一会儿,翻开老顾送我的那个牛皮本子。
封面的牛皮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发亮,里面老顾当年写的训练要领,字迹遒劲,每一条后面的小标注都还清晰:“踢正步时腰腹要绷住,不然走不远”“摆臂别用蛮力,手腕要稳”,这些话像他在耳边叮嘱一样。
我握着笔,把当天的训练感悟一条一条写下来。
今天纠正了李锐的踢腿角度,他总爱把膝盖绷得太直,我想起老顾当年教我时,用尺子量着我的膝盖说“软一点,才有劲”,就把这个细节记了进去;杨浩练劈枪时总卡壳,我跟他说“呼吸要跟动作合上,像当年咱们练战术那样”,也赶紧写在本子上,还画了个简单的呼吸节奏示意图。
有时候写着写着,会想起当年老顾带着我训练的样子。
那时候他还年轻,穿着礼服站在训练场,阳光落在他肩章上,亮得晃眼。我总跟在他身后学正步,他走一步,我跟着走一步,他会回头帮我调整摆臂的高度,说“小飞,这不是随便走的,每一步都得有军人的样”。
现在我把这些回忆也悄悄写进本子里,字句都带着暖。
本子里的空白页越来越少,每一页都记满了训练要领、战士们的小进步,还有我想跟老顾说的话。
有时候训练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可一翻开这个本子,就觉得有股劲。我想等见到他的时候,把本子递给他,跟他说“爸,您当年教我的,我都记住了,还教给了我的兵”;想让他看看,我不仅能走好自己的正步,还能带着兄弟们一起,走出咱们军人的气势。
这天晚上,我写完最后一句“今天方队整体排面又齐了些,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合上本子,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本子上,我忽然想起老顾送我本子时的样子,他说“这是我当年的心血,现在给你”。原来这份心血,早就成了我们父子俩之间的牵挂,成了两代军人之间的传承。
我把本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心里盼着能早点见到老顾,不是想依赖他,而是想让他看看,他的儿子,没辜负他的期待,也没辜负这身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