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苍老而又中气十足的怒喝，从破庙之外传来。
“住手，你们这群痴人！”
凝颜仙子的虚影，微微闪烁了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庙门口，宋正卿与柳青二人，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缓缓走来。
老者身后，还跟着几名神情悲愤的中年男女。
他们衣着朴素，面带风霜。
“你们是什么人？”
赵康皱起眉头，厉声喝道。
“竟敢在此地大放厥词，惊扰仙子！”
那为首的老者，却没有理会他。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仙子虚影。
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痴迷。
只有无尽的恨意，与化不开的悲哀。
“痴人，痴人啊！百年之后，竟还有人，要重蹈我颜家的覆辙！”
他抬起头，环视着庙内那些面容枯槁狂的画师们，声音陡然拔高。
“老夫，颜真！壁画作者颜宗的亲孙子。”
“什么？”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画师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颜宗！
在他们的心中，那是开创了凝颜仙子这一伟大奇迹的绘画之神。
如今，绘画之神的亲孙子，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赵康的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原来，宋雪凝在发现父亲宋安之的印章和颜宗的手稿后，便意识到颜宗的后人是破局的关键。
她动用了一切人脉，四处打听颜家的下落。
几经周折，才在京城远郊村落，找到了颜宗尚在人世的孙子，颜真，于是登门拜访求助。
老人起初不愿再提及祖上伤疤，是宋雪凝将壁画带来的灾祸一一告知，才说服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赵康脸上的惊疑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更强的偏执取代。
他上前一步，厉声道：“胡言乱语！颜宗大师乃画道神明，凭你也敢冒充他的后人，玷污他的名讳？！你定是宋雪凝找来的骗子！”
颜真老人面对指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并未动怒，只是冷冷一哼：“早料到尔等痴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颤巍巍地从身后一名中年男子捧着的旧木匣中，取出几卷泛黄的画轴，缓缓展开。
第一幅，是山水小景，笔法虽显稚嫩，但山石皴擦、云水勾勒的神韵，与庙中壁画背景的意境一脉相承。
第二幅，是花鸟写意，那鸟儿回眸的神态，竟与壁画中仙鹤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最后，他展开一幅绢本设色的人物小像。画中是一位清癯的中年文士，身着青衫，手持画笔，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与执拗。
画像右下角，赫然盖着一方朱文小印，印文正是颜宗。
颜真指着画像道：“此乃我先祖颜宗四十岁时自画像！尔等且看，老夫这眉骨、这鼻梁，可与他有五六分相似？！”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画中人的骨相轮廓，与眼前苍老的颜真，依稀可见血脉传承的痕迹！
不等众人细想，颜真又从那木匣底层，取出一枚用锦缎小心包裹的旧印。
印身遍布岁月的磨损痕迹。
他将其示于众人，印底朝向光线。
那方小小的朱文私印，与画像上的钤印，以及宋雪凝此前在壁画角落发现的印记，一般无二！
“此乃我先祖日常所用之私印，颜宗二字，尔等可还认得？！”
铁证如山！
方才的质疑声烟消云散。
画师们再也无法否认他的身份。
他，真的是颜宗的血脉至亲！
颜真老人见镇住了众人，这才将那些证物小心收起，叹道：“你们口口声声尊他为神，可知他晚年呕血三升，肠子都悔青了？！你们以为他在追求无上艺术？他是在亲手掘断自己的根，焚毁自己的家！”
“你胡说！”赵康目眦欲裂，试图打断这动摇人心的话语。
但颜真老人的声音如同沉重的钟磬，狠狠压过他的叫嚣：“我颜家，本是书香门第，就因这幅画，家破人亡，沦为笑柄！我的祖父颜宗，为了这面墙壁，抛妻弃子，散尽家财！我那贤良的祖母，日夜以泪洗面，最终积劳成疾，泣血而亡！临死前，手里还攥着给他缝到一半的冬衣，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老人说到这里，老泪纵横，身后的颜家后人也纷纷掩面。
苏闻脸色煞白，喃喃道：“抛妻弃子……”
“这还不止！”颜真猛地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戳到赵康的鼻尖，“我的父亲，从出生就没享受过一天父爱！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画痴的孽种！他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抬不起头！你们如今在这里对着一个虚幻的影子顶礼膜拜，可知道这影子脚下，踩着我颜家几代人的血泪和白骨？！”
“不！这不是真的，艺术需要牺牲……”赵康试图稳固心神，驳斥对方，但语气已不似先前坚决。
“牺牲？”颜真嗤笑，笑声中满是讽刺，“他牺牲的是别人的命，别人的幸福！到头来他自己得到了什么？！”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本陈旧不堪的日记，狠狠摔在身前的地上。
“这是我祖父颜宗，油尽灯枯前写的日记！你们自己看看，你们所谓的神明，在生命的尽头，留下的到底是什么！”
离得最近的柳青，深吸一口气，俯身拾起日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念出了声：
“九月初三，晴。吾悔矣。画壁已成，然吾心，为何空空如也？”
“月初五，雨。吾已三日未进米水，体虚力乏，时常咳血。梦中，常见亡妻素娥，她不言不语，只是流泪。吾知，吾错了，错得离谱。”
“九月初七，阴。生命将尽，方知何为珍宝。画中仙，终究是虚妄，不及贤妻一碗热汤；无上技，终究是浮云，不及吾儿一声啼哭。”
“若有来生，吾愿为凡夫，守妻儿，度余生，再不碰丹青。”
赵康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家中那盏永远为他亮着的门灯。
灯下，是他那永远在默默等待的妻子。
那将仙子视作女儿的老画师司空远，听着那句不及吾儿一声啼哭，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他所追求的，不正是这份最平凡的天伦之乐吗？
而刚刚选择仙子背弃未婚妻的苏闻，更是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不及贤妻一碗热汤。”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画师们心中那坚如磐石的信仰，剧烈动摇。
而随着他们心神的变化，半空中那凝颜仙子的虚影，也开始闪烁起来。
她的根基，便是画师们那完美的执念。
可是画壁的创造者本人的人生都如此凄惨，他们又能如何？
而此刻，这执念的源头被证明是一个充满了悔恨、痛苦与缺陷的悲剧。
幻象，逐渐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