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挑灯夜话,一直聊到三更天。
送走师父,收拾妥当,陆昭熄了灯烛躺在炕上,头枕双臂,目光不自觉滑向窗外。
望着漫天璀灿的繁星,他忽然想起记事起第一次看见星星,兴奋地问师父天上发光的是什么。
师父捋须而笑,说天上的每一颗星辰,都是一盏明灯,代表了普罗众生最美好的愿景。
一脸认真地告诉他,说你看星星单纯只觉亮晶晶的甚是好看,有心人看星星,看到的却是阖家团圆、其乐融融之景。
他不解,追问师父怎么做“有心人”,师父笑而不语。
从那以后,小陆昭几乎夜夜观星,看得脖子发酸也不舍得低下头。
星辰即是众生灯。
这句话至今仍让他记忆犹新。
每每想起,都不禁会心一笑
心思飘转,又不自觉想起六岁时做过的连串怪梦。
被呼作“飞鸡”,能载人飞天的铁鸟;非石非玉无需火油便能发光发热的“烛台”;还有那本记述着未来一角的奇书…
距今虽已整整十年,梦中的每一处细节都仿佛刻在陆昭的脑子里,从未忘却。
世人总言,梦乃虚妄。
但他当时所作之梦却无比真切,真到不象做梦,更象是他通过梦境的窗口去往到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他五感皆备,也有七情六欲,所见所闻,都真的不能再真,就象是真实发生过一样!
随着他年龄越大,懂得越多,越觉得不可思议。
“黄粱,黄粱…”
陆昭曾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典故。
讲得是一个姓卢的书生住店偶遇道士吕翁,自叹穷困。吕翁取出青瓷枕让卢生睡觉,当时店主正在煮黄粱饭。卢生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发觉饭还没熟。
黄粱仙木之名,想必便因此得来。
陆昭想着,视线转向身旁的方木疙瘩,忍不住伸手轻抚。
很难想象着一眼看去平平无奇之物,竟有这般能为。
当年他上山拾柴,归家途径一处山坳,只因多看了一眼,不曾想歪打正着,捡了个宝贝回来!
如果说这是命中注定,那后来发生的种种,是否便可看作是运?
就是因为小陆昭将梦中所见告诉了师父黄花老道,后者才会同意将蜈蚣精和七个蜘蛛精收为门下,悉心教导。
如果没有这个插曲,哪怕黄花道人依旧会允许这些妖怪旁听,却必然不会干涉其成长,大概率只会听之任之。
如此千百年后,便会有唐僧遇险盘丝岭,行者殓灭害人精。
提前得知未来的事,横插一足,蜈蚣蜘蛛堕入邪道的可能才被大大减弱。
也就是说,从陆昭捡到黄粱木的一刻起,八虫的运数便被彻底更易了。
虽然它们无法改变自己生而为妖的天命,却因为师父师祖的教导,不会再成长为书中记载那般为非作歹之魔。
或许被改变的不止是它们…
回想起不久前与师父的对话,陆昭对“命运”二字的感悟更上一层楼。
“命运”二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不清,混肴难辨,古来众说纷纭。
有的说“天命难改,世事运转不为人力所易”,也有的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师父黄花老道讲“命已定,运可改”。
在陆昭看来,所谓“不可改之命”便是“既定之过去”,而“可改之运”即是“不定之未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早而知之,引人向善。
或许这便是黄粱仙木存在的真正意义吧!
陆昭垂目,若有所悟。
答应陪师父尽兴,今晚他没有运转真气御酒,此时独处得久了,方觉醉意上涌,眼前一阵恍惚。
遂不再多想,随手将黄粱木枕在脑下,翻个身沉沉睡去。
……
……
一夜无梦。
翌日鸡鸣,陆昭自然睁眼,洗漱穿衣,去院中叫上徒弟,准备做课练功。
黄粱木虽然神奇,却并不会让人夜夜入梦。
这点他六岁便知,因此不觉有异。
诵过经发完愿,又打坐参禅,运了几个小周天,陆昭照例带着徒弟们来至观后执真泉嬉水。
这回不用他吩咐,几个徒弟便争先恐后跃入水中,击水鼓浪,玩得不亦乐乎。
连一向恐水的多目金蜈经过这些年的洗礼,也早已适应,虽仍不敢去深水,却再不是那个还没触水就吓得装死的可怜虫了。
陆昭游了两圈,兴尽上岸,坐在石头上看着七个蜘蛛徒弟在泉中你追我赶,嘴角微微上扬。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先前梦中书里所述:
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
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肘膊赛冰铺,香肩欺粉贴。
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
……
兀自出神间,冷不丁被水花溅醒,循声望去,一向大胆的黄蛛已然扑至近前。
定睛一瞧,但见它:
褶皱面皮赛蛤蟆,八只怪眼乱眨巴。
口涎垂落三尺线,肚腩鼓似癞南瓜。
前脚张舞夜叉态,后腿拖地扫帚划。
菩萨见了捻诀走,天尊惊呼晦气煞!
饶是陆昭早司空见惯,仍不禁打了个冷颤,脑中刚升起的美好轰然崩塌,摔成满地碎片,下意识闪身避开。
黄蛛满心欢喜却扑了一空,不由得有些委屈,娇声道:“师父又嫌弃人家~”
只听声音,不见其面,还以为谁家俏女郎任性撒娇,惹人怜爱。
奈何陆昭不瞎。
在他看来,眼前分明是一头面目狞恶的大蜘蛛,在那里骚首弄姿,故作扭捏。
怎一句辣眼可以形容!
凭他磨练多年的定力,此刻也觉有些难以支撑,恨不得刺瞎双目,当即胡乱找个了借口,落荒而逃。
七个蜘蛛精见状,仿佛恶作剧得逞般,都咯咯笑了起来。
“哼,等过两年我道行够了化成人形,一定生得肤白貌美,非教师父看一眼就拔不下来!”
“那可未必,到时候我一定长得比你还好看,让师父天天晚上搂着我睡觉!”
“还有我!”
“我也是!”
“……”
“好了!都别争了!”
眼见越吵越激烈,就要动起手来,红蛛作为大姐,及时挺身而出,叱道:
“都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何必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真到那时,大家一起睡便是,反正师父房里的床够大!”
此言一出,其馀六蛛立时转怒为喜,纷纷叫好,转过脸儿又闹成一团。
唯有一旁的小金不知发生了什么,望着师父狼狈的背影,满心疑惑,小声嘟囔道:
“四师妹不是挺可爱的吗?师父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