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鸡鸣。
黄花老道净手涤面,整肃衣冠,取出三炷新香点上。
正要礼拜,内堂的门帘儿忽被撩开,便见徒弟陆昭光着脚丫,着急忙慌窜了出去。
“执真,你要去哪儿?”
“马上回来!”
陆昭风风火火跑出供堂,来至二门,抬头往两侧张望。
摩云观坐落深山,常年沐雨栉风,岁久失葺,早已破旧不堪。
两旁的门柱上朱漆剥蚀,描金的楹联已然褪色,陆昭咬着手指辨认良久,方才勉强瞧出所题:
“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
这时,黄花老道跟着走了出来,见他杵在那发苶,便问:“徒弟,看什么呢?这般用神?”
陆昭咽了口唾沫,转身就要往里走,被老道一把扯住。
“这回又做的甚么怪梦?”
陆昭挣脱不开,额上冒汗,小脸儿发白,哆嗦道:“师父,咱们赶快收拾细软逃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老道满头雾水,“这是为何?”
陆昭急得都快哭了:“孙猴子马上就要来烧家了!师父,我才六岁,还想多活几年!”
“还、还有我现在就把金蜈蚣和那七个蜘蛛逐出师门!这徒弟我不收了还不行嘛!”
黄花老道长眉一抖,伸手一点徒弟眉心,沉声道:“莫慌,且把梦中之事说来我听。”
被师父一点,陆昭结实打了个寒颤,瞬间冷静下来,遂将昨夜书中所见磕磕绊绊讲了一遍。
老道听罢后背一片冰凉,心下吃惊不小,面上却依旧表现的十分平静。
旁边六龄童已然抖成一团。
兀自悚惧间,一只温和的大手复上头顶。
只听师父呵呵笑道:“执真我徒,一个梦而已,便将你吓成这副模样?”
陆昭一愣,下意识就要反驳,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黄花老道摇了摇头。
“为师问你,此处观宇是何名字?”
“摩、摩云观”
“被烧的道观叫什么?”
“黄花观…”
“既如此,你怕甚么?”
“这…我可是”
“答不上来了吧?”
老道揉了揉徒弟的小脑瓜儿。
“为师再问你,黄花观观主是谁?”
陆昭脱口而出:“外表看去是个皂袍道士,其实是条长了一千只眼的大蜈蚣精!”
老道又问:“那摩云观观主又是谁?”
“这还用说,自然是师父您了!”
“然也。”
黄花老道微微颔首,笑道:“那孙行者火烧的是黄花观,降伏的是蜈蚣精,与我摩云观何干?”
“这”陆昭一脸茫然。
正要点头,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个激灵,“不对!”
“师父,那书里写的黄花观的门联和咱观里的一字不差!不信你瞧!”
陆昭指向两旁,又开始打怵。
老道不以为意:“世上重名者无数,一副不甚稀罕的楹联,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为师早跟你说,这里是千泉山,不叫盘丝岭,没有甚么盘丝洞。”
“东土是大汉不是大唐,更不会有甚么从唐朝来的和尚,书中内容皆为虚构杜撰,当不得真,切勿自己吓唬自己!”
陆昭闻言怔了怔,旋即恍然。
“对啊!师父说的有道理!”
想到这,长出一口气,咧嘴直乐:“是徒弟多想了,嘿嘿嘿”
老道微笑点头,轻抚长髯。
“你捡回来的木疙瘩为师就先收走了,省的你晚上睡不踏实,再做些荒诞不经的怪梦,惹出笑话。”
“但凭师父做主!”
陆昭全无异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就算老道不提,他也打算将那破木头丢出去!
谁知道那鬼书后面还有什么离奇内容!
老道对徒弟反应很是满意,沉吟片刻,又道:“至于那金蜈蚣和七个蜘蛛精,你不可将其逐出门去。”
“为什么?您老不是不喜欢它们吗?”
“我何时说过?”老道瞥了眼徒弟,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擅自作主将它们纳入门墙,自然要负责到底,承担起作师父的责任。执真,别忘了昨天晚上你对为师的承诺。”
“是师父”
陆昭唉声叹气,拖长音应了一声,悔不当初。
日过晌午,又到了讲经时间,黄花老道把徒子徒孙叫到近前,温言道:“今日不讲《道德经》,贫道跟你们谈谈何为‘修身’,何为‘养性’。”
老道说这话时,面朝陆昭,目光却落在多目金蜈和七彩蜘蛛身上。
“尔等既入我法门,当收起野性,明悟正理。日后需好生修行,克己守礼,不可再向从前那般由着性子胡来。”
八妖闻言,皆顿首不已。
陆昭暗暗咽了口唾沫,抱元守一,跏趺而坐,低头目不斜视。
黄花老道说完,并不急于宣讲大道,而是指着院中一株新竹,问道:“徒弟,此竹如何生长?”
陆昭不假思索道:“向上生长,欲刺破天穹。”
多目金蜈连连点头,十分认同。
老道不言。
陆昭稍作沉思,又道:“此竹节节分明,不差毫厘。”
七彩蜘蛛身子起伏,深以为然。
黄花老道将众妖的反应尽收眼底,微微点头,徐徐开口:“所谓修身,重在‘约束形骸,调和气息‘。”
“修身之要,首在‘制形’。”
说着看向多目金蜈,“你百足虽利,妄动则易摧折。当学此竹,纵有凌云之志,却知每生一寸,必固一节,此乃‘节制’。”
又对蜘蛛道:“尔等吐丝结网,天赋固然。然网罗众生是谓‘贪’,网罗欲孽方为‘修’,望汝谨记。”
闻听教悔,八虫各有所悟,未几作揖下拜。
老道见它们求道若渴,面露欣然。
“收锋锐,敛躁动,使百足循道而行,丝网随心而收,形骸方不为孽障之器。”
言毕,教蜈蚣盘绕于青石之上,体悟“静踞”之稳;又教蜘蛛每日只结一圆网,不求捕获,但观其“经纬”之序。
“所谓养性,重在‘降服心猿,函养本真‘。”老道如是说。
“尔等妖类,嗔怒易生杀心,贪婪常引祸端。须知,蜈蚣之毒,可伤万物,亦可反噬己身;蜘蛛之网,可陷飞虫,亦能困住本心。”
说着,他将茶碗推至众妖面前,命其静观水中倒影。
“妄念如波,影则破碎。心若澄澈,方能照见真我。”
八虫听罢,僵立原地,纹风不动,竟是当场开悟,进入忘我之境。
陆昭在旁见状,小脸儿上写满了羡慕。
他羡慕的不是众虫法场悟道,而是师父舌灿莲花、出口成章的本事。
大丈夫当如是也!
等我长大了,也要象师父一般,点化苍生,播洒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