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家会议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这座平日里只用于商议家族最内核机要的厅堂,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寂静
紫檀木长桌两侧,八位姨太太齐聚一堂,她们皆是出身名门的贵女,一举一动皆透着经年累月养成的优雅与矜持。
然而此刻,那份优雅之下,是难以掩饰的怨怼。
“老爷,此议……是否太过仓促?家族真要出三个男子,两个女子,去给那个新军的楚照雪当‘亲卫’?”
率先开口的是四姨太。
她出身书香门第,说话向来温婉有度,但此刻,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泛白。
二姨太则是一拍桌子,她来自北方豪商世家,骨子里就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精明与审慎,当即冷声道: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我们苍家涉及各行各业,从‘白盐帖’到‘蚕丝契’,从‘漕帮的米’到‘通商埠的银票’,苍家数百年的根基,难道是纸糊的不成?”
她冷笑着展开一封电报,火漆印上的家徽醒目得灼人眼:
“家族去年才打点好‘盛港’的西洋舰,家里的留洋生还没进西洋大学,现在要抽苍家的骨血去填战壕?”
“我们苍家人若是出了事,西边的铁路缺煤、南边的学堂断供、连‘全国’的电灯都敢闪上三闪……真当那些扛枪的丘八,镇得住这盘棋?”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苍家跺一跺脚,整个国家都得晃三晃!那么多产业都等着家里的子弟去打理,现在却要把他们送到军营里去?新军有多大的脸?我不同意!”
五姨太也是缓缓开口:“二姐所言有理!老爷,您称之为‘历练’,但我们都清楚,如今的战场,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一颗流弹,便足以将人炸死。我们并非不愿为家族效力,只是……这场赌注的代价,是我们孩子的性命。将家族弟子的性命,押在一个尚未完全掌控局面的军事集团上,这风险,是否太大了?”
她的担忧,瞬间在众人心中引起了共鸣。
“是啊!”五姨太眼波一转,带着刻薄扫过众人:“要去,你们送自己生的去!反正我生的儿子,宝贝疙瘩似的,一个都不送!”
“五姐这话就不对了!”六姨太立刻反驳,她向来与五姨太不对付,此刻更是冷笑连连,“谁家的儿子不是宝贝?新军那是什么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我可不指望我儿子去那里历练,我只求他平平安安。让他去当炮灰,我做不到!”
“就是!”
“凭什么啊!”
“这是要把我们的心肝肉往火坑里推!”
一时间,厅堂内怨声载道,平日里争风吃醋的姨太太们,此刻竟空前地团结起来,同仇敌忾。
“既然人人皆有顾虑!”七姨太怯生生地提议,“不如……以天意为断?抽签决定,对各房而言,也算公平。”
“不可。”
这一次,开口的竟是大太太沉佩玉。
她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抽签决定太过儿戏!”
她的介入,让本就紧绷的气氛更添几分凝重。
“都安静。”
苍鸿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象一把无形的重锤,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沉。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张张精致而怨怼的脸庞,“哪一房派人去了,我自然会给出相应的好处。当然,我也不强求,你们自己商议,一个时辰内,给我一个名单。若是商量不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冰冷,“那就由家法来定,以家族利益为唯一准绳。”
“家法”二字一出,所有姨太都打了个寒颤。
那意味着她们将彻底失去话语权。
接下来的争论,不再是激烈的反对,而是一场冷静而残酷的内部博弈。
方才还面带愁容的姨太太们,此刻都换上了精明的算计。
各种因素被摆上台面,反复权衡。
最终,在沉佩玉的巧妙引导和苍鸿的最终敲定下,一份五人名单尘埃落定。
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房利益的重新洗牌。
深夜,小楼内。
沉佩玉为苍鸿换上一杯热茶,轻声道:“老爷,今日各房姨太虽被你镇住,但心中终究是怨怼的。楚照雪要的,终究只是‘质子’,她真的会给家族孩子往上爬的机会?”
苍鸿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清淅地传来,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意。
“佩玉,你说的没错,楚照雪要的是质子,她当然会防备。她不会给我苍家弟子任何机会,但这也不失为一种机会!”
沉佩玉微微蹙眉:“我不明白。”
“第一层,我送人去的目的确实是出于‘历练’。”苍鸿伸出一根手指,“新军不同于其他军阀,有其独到之处,让他们去感受新军的纪律、思想、战术,去了解这股新生力量的运作方式。这是‘知彼’,是最基础的用处。”
“但这,依然不是最重要的。”
苍鸿的语气变得愈发深沉,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轻轻点在桌面上。
“最重要的一层,是‘借势’与‘蛰伏’。”
“佩玉,你忘了这个时代的根本是什么?是‘思想’的碰撞!是思想的战争!新军靠什么凝聚人心?靠的是新思想,是那些听起来无比美好的口号。我苍家有什么?有钱,有产业,但在‘新思想’面前,这些都显得肮脏而落后。我们,是旧时代的像征,是注定要被清楚的对象。”
他的话语象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繁华表象下的残酷真相。
“所以,我现在不能和他们硬碰硬。我需要一张‘护身符’。我的子弟进入新军,无论职位高低,他们都成了‘新思想的一分子’。这层身份,就是苍家的‘护身符’。它能让我们在接下来的风暴中,暂时免于被打倒、被清算的命运。这叫‘与虎谋皮’,但谋到的皮,却能暂时为我们保暖。”
苍鸿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微笑,“你以为,我真会让我的子弟去给楚照雪卖命,为新军打天下?”
他站起身,走到一幅巨大的东国地图前,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看到更远的地方。
“我要的是‘天下为苍’,我要的是创建一个由苍家掌控秩序的国家。”
“我送子弟去,不是让他们去辅佐楚照雪,而是让他们去学习如何创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去学习新军的建军思想,新军的组织架构,新军的宣传手段。然后,他们会象带着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将这一切带回苍家。”
“当新军与其它军阀、洋人斗得两败俱伤,当新军的理想被现实磨得面目全非,当新军的追随者开始失望、动摇……那,就是我苍家出手之时。届时,我手里不仅有金钱,有产业,还有一支只忠于苍家的军队!”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妻子。
“所以,佩玉,楚照雪防备我苍家子弟登上高位,这是正常的。因为我苍家子弟,从来就不是要去爬她的梯子。”
“我苍家子弟,是要去学习如何制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登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