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岩隘深处的温泉洞穴中,吴桓背靠着干燥的岩壁,赤裸的上身在微温的空气中蒸腾著薄汗。肩胛处那道伤口,在温泉持续的浸润下呈现出淡粉色的新肉,阴冷侵蚀已基本消退,只剩下皮肉生长时的酥痒疼痛。
李茂离去已近两个时辰。他压抑著自己的呼吸,闭上眼睛,迫使自己休息,积蓄体力,但大脑却不由得浮想联翩——李茂此刻到了何处?赤岩隘情报,是否已送到陈将军手中?
深深的忧虑不断在心底浮现:援军不知能否及时赶到?面对已成规模的“邪阵”,三百狼骸精骑,两名紫袍萨满以及那深不可测的阿史那祢,能有多大胜算?
“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援军。”吴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些斑驳的岩画上。粗犷的线条描绘著远古先民以发光晶石引导,驯服地火的场景,与羯人萨满血腥的献祭和邪恶的气息形成截然不同。
他死死盯着,眼神愈发锐利,“此邪阵必有破绽。”
他挣扎起身,紧咬牙关,挪到那幅描绘地火失控,山河倾覆的壁画前。
“地火暴走,因引导失衡;邪阵运转,也需能量流转平稳。”吴桓凝视著壁画中那些散发柔和光辉的水晶,“此地先民,着重‘疏导’,其力中正若能有类似之力,注入阵法关键节点,让邪法失去平衡”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东南阵门那根能量晦涩不稳的符管,是阵法天然破绽。若能对其施加干扰,让其能量紊乱,或许就能在关键时刻扰动整个邪阵,为外部进攻创造机会。
吴桓迅速检查自身状况:伤势经过温泉疗愈已稳住恶化趋势,短时间内行动无碍。他对地裂通道与这片地下区域的地形已有基本了解。他此刻身处阵法核心区域边缘,某种程度上,这危险的位置也成了最好的掩护。
“必须做点什么。”他对自己说,“不能干等著。”
他走回温泉边,将李茂留下的水囊灌满温泉水,又检查了随身物品:暗红色骨制令牌、仅剩三支箭的轻弩、“朔风”短刃、一小包金疮药粉、火折子、一小块盐巴和干粮。
吴桓套上李茂留下的羯人辅兵式样的皮甲和罩衣。他用温泉水混合岩壁渗出的黏土,在脸上、颈部和手背涂抹出污渍与风霜痕迹,又将头发打散,用一根捡来的骨针随意别住。
对着温泉水面照了照,水面倒映出一个憔悴、肮脏、长期从事苦役的羯人辅兵形象。吴桓将“朔风”短刃绑在小腿内侧,轻弩背在身后用罩衣遮掩,令牌、药粉等物贴身藏好。他回头看了一眼洞穴,将岩壁上那些古老的智慧刻入心底,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来时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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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地裂通道,温度明显升高了,裂隙中透出的暗红色光芒也越来越盛。整个赤岩隘的地脉,正在“黑渊绝阵”的引导下,变得越来越活跃,越来越不安定。
吴桓挪动着脚步,尽量将身体重量放在未受伤的右侧,左手扶著岩壁保持平衡。
通道远处不时传来羯人士兵的呼喝,脚步声,以及金属碰撞声——敌人显然加强了地裂区域的警戒。吴桓紧贴阴影,利用周遭的一切作为掩护,或是一处岩脊凸起,亦或是一片渗水形成的石幔---他将听觉提升到了极致,听羯人巡逻队的动向,在对方的视觉盲区与巡逻间隙中艰难潜行。
这段并不算长的路,他走了近半个时辰。前方传来了低沉的吟唱声——是紫袍萨满在进行某种仪式。吴桓伏低身体,借着岩缝向外望去。
石台区域的情景与之前略有不同,更加凝重。石台中央的凹槽中,一枚骨制令牌正散发著越来越炽烈的暗红光芒,犹如一颗缓缓复苏的邪恶心脏。六十四根符文金属管齐齐嗡鸣,管身流转的光芒忽明忽暗,与地裂缝隙中不断涌出的能量形成共鸣。
乌洛与另一名年长萨满分别站立在石台两侧,手中骨杖顶端宝石幽光闪烁,不断吸引狂暴的地脉能量。阿史那祢身披黑色狼皮大氅,立在石台正前方,眼睛扫视全场,周身散发著凛冽的杀气。
石台周围,狼骸精骑的防护严密。外围,辅兵和工匠正进行最后的布置,忙碌而有序。
吴桓的目光越过重重阻碍,锁定在石台东南方向——那里是“破绽”所在的方位。在八根排列的符管中,内侧第二根,则是那根异常符管。
透过山谷上方裂隙洒下的月光,管身光芒明暗跳动,其周围地面出现焦黑龟裂状,甚至隐约带着跳跃的黑紫色的电火花。附近巡逻骑兵,都有意识的与其保持着一段距离。
“就是它了。”吴桓心中暗道。那里虽相远离石台核心区域,却仍在严密的警戒范围内。
吴桓耐心观察著。每隔约一刻钟,会有一两名萨满学徒,手持某种类似罗盘的器物,沿着八门符管的排列路径进行检查。当他们检查到那根异常符管时,会停留较长时间,记录些什么,然后快速离开,似乎也不愿久待。
这或许是个机会。
吴桓缩回阴影中,大脑飞速思考。萨满学徒的巡检有规律可循,且他们对那根异常符管也心存忌惮。如若可以伪装成其中一员,或许能在极短时间内接近符管,做些什么。但萨满学徒却难以装扮模仿。
“看来就只有制造混乱,调虎离山了。”
他努力寻找可能制造混乱的目标。他的视线落在一处堆积著不少尚未启用的符管、陶罐和一些装着黑色物质的木桶上。在那里,几名辅兵正在那里整理物资。
如果能在其附近制造一场“事故”,必然会引起小范围的骚动,吸引部分守卫和萨满学徒的注意。从而警戒很可能出现短暂的空隙。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洞外天际,明月的轮廓愈发清晰,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又从干粮上刮下一些碎屑,混合从岩壁上抠下的干燥苔藓,用布条紧紧包裹,做成一个简易的延时火引。他估算著萨满学徒下一次巡检到东南侧的大致时间,将火引的火绒部分调整到约半炷香后才会被引燃的状态。
接着,他如同鬼魅般沿着岩壁,向物资堆放处缓缓挪动。汗水都把他内衫浸透了。有时巡逻兵的脚步几乎就擦着他藏身的岩石边缘走过,都能闻到对方身上刺鼻的气味。
他迂回到达物资堆附近的一片乱石后。中间隔着一段相对开阔的碎石地,但有几块半人高的石头可作为依托和掩护。
堆放点有四名辅兵,两人在清点陶罐,一人在整理符管,还有一人正扛着一小桶黑色物质走向不远处的另一个堆放点。有两名岗哨,但他们的视线主要在石台核心方向和外围通道上。
吴桓看那名扛桶辅兵转身离开,清点陶罐的人低头记录,所有人背对他的瞬间,猛地从乱石后窜出!在两名名岗哨即将转头的前一刹,伏身滚入一堆空木桶的阴影之中。
他强迫自己放缓呼吸,侧耳倾听——没有警报,也没有异常呼喝。
他将那个简易延时火引小心翼翼塞进罐子与旁边木箱的缝隙中。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沿着原路,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却,重新没入乱石阴影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潜行返回。
“噗通!”落地的撞击让他眼前一黑,肩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死死咬住嘴唇。
上方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用的是羯语: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可能是落石吧,这鬼地方整天掉。”
“小心点,萨满说可能有老鼠溜进来了。”
脚步声在裂隙边缘停顿了片刻。吴桓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右手已悄悄握住了小腿侧的“朔风”刀。
幸运的是,巡逻兵并未深究,脚步声渐渐远去。
吴桓又等了数息,才艰难地从裂隙中爬出。
“嘭!”
一声并不算响亮、但在此地寂静环境中格外清晰的闷响,从东北侧物资堆放处传来!
紧接着,是一阵惊慌的呼喊和骚动:
“陶罐!陶罐裂了!”
“符纸烧起来了!快!沙土!用沙土盖住!”
“小心别碰到流出来的东西!”
只见那里,一股暗红色的火苗带着黑烟升起来了,几名辅兵惊慌失措地扑打着,附近的士兵也有一部分被吸引,向那边张望并靠拢。正在石台边吟唱的紫袍萨满乌洛也停了下来,用阴冷的目光扫向出事方向,对着身旁一名学徒说了一句什么,那名学徒立刻带着两人向出事地点赶去。
就是现在!
吴桓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不再刻意完全隐匿身形,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根异常符管!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伤口在狂奔中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包扎的麻布和内衣,但他仍是不管不顾。就在他即将触摸到那根异常符管的基座时,一声厉喝自身后炸响: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一名原本在稍远处巡逻、并未被东北侧完全吸引的羯人士兵,发现了这个从阴影中窜出、直奔符管的可疑身影!
吴桓头也不回,左手猛地向后一扬——把从地上抓的碎石沙土,劈头盖脸洒向那名骑兵!同时,他右脚狠狠蹬地,整个人向前扑出,右手“朔风”刀已然出鞘,刀光一闪,狠狠地斩向连接符管与地面的用于固定的金属卡榫!
“铛!咔嚓!”
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与某种脆物断裂声几乎同时响起!吴桓拼尽全力的斩击斩断了两根卡榫!那根本就能量不稳的符管,猛地剧烈震颤起来,管身光芒疯狂闪烁,周围地面“噼啪”炸开更多黑紫色电火花!
“敌袭——!有人破坏符管!”那名被沙土迷了眼的骑兵一边揉眼,一边嘶声狂吼。
尖锐的警报哨音瞬间划破山谷的寂静!
阿史那祢猛地转头,狠厉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吴桓所在的位置,杀意如实质般弥漫开来!两名紫袍萨满也暂时中止了仪式,乌洛骨杖一挥,一道紫黑色的能量波动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显然是某种感知法术!
吴桓一击得手,毫不恋战,他知道,那符管本身材质坚硬,绝非一刀可毁,但基座固定受损,加上能量本就紊乱,足以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他转身就逃,向着与温泉洞穴相反的另一条狭窄地裂分支——那是他之前观察地形时留意到的一条可能通往更深处未知区域的缝隙。
身后,脚步声、马蹄声、怒吼声如潮水般涌来!
“抓住他!要活的!”阿史那祢的声音如同雷霆,在谷地中回荡。
至少十余名狼骸精骑已然催动战马,轰然追来!更远处,还有步兵包抄合围的迹象。
吴桓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在崎岖不平、怪石林立的地裂通道中亡命狂奔。鲜血从左肩不断渗出,顺着胳膊滴落。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
“嗖!嗖!嗖!”
箭矢破空声接连响起!追兵开始放箭了!
吴桓凭借本能在狭窄的空间中不断变向、翻滚、躲闪。一支支箭擦着他的耳廓飞过,钉在他身侧的岩壁上,火星四溅。体力在飞速流逝,失血让他视线开始模糊,而追兵距离正在拉近。
前方通道出现一个急弯,弯道内侧岩壁有一处较大的凹陷。吴桓猛地冲入凹陷,背靠岩壁,急速喘息,同时右手摸向怀中取出轻弩。
快速拉弦搭箭,将轻弩架在凹陷边缘,瞄准追兵的方向。
一名追兵刚拐过弯角——
“嘣!”
弩箭激射而出!如此近距离下,那名骑兵虽下意识举盾,箭矢却穿透了皮盾边缘,深深扎入其肩窝!那人惨叫着跌落马下。
追击势头为之一滞。吴桓趁机再次向前狂奔。
数息之后,更密集的箭矢和怒骂声再次袭来。突然,他身上感觉到一阵阴冷、粘稠,是萨满的感知法术!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胸前那枚暗红色骨制令牌,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一股温润的暖意,瞬间流遍全身,竟让他伤口的疼痛和失血的虚弱感稍有缓解!
更奇异的是,那股试图锁定他的阴冷感知力,在触及到这暖意的瞬间,发出无声的“嗤嗤”声,被消融了!
“这令牌”吴桓心中剧震。它不仅与羯人启动阵法的令牌形制相似,此刻竟似乎还能干扰、甚至克制萨满的邪术感知?
来不及细想,他看准前方地裂通道一处极为狭窄裂缝,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裂缝内阴暗潮湿,但对此刻的吴桓而言,却是绝佳的屏障——骑兵无法进入,步兵也只能单人而入,极大地限制了追兵的兵力优势。
他侧身艰难前行,令牌的暖意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身后,追兵的叫骂声和试图挤入裂缝的摩擦声不断传来,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吴桓不知道这条裂缝通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和眩晕一阵阵袭来,若非令牌的奇异暖意和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支撑,他恐怕早已昏迷。
他只是机械地向前挪动,裂缝似乎无穷无尽,黑暗吞噬了一切。唯有胸前那点温润的暖意,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指引着他,也支撑着他,向着不可知的深处,一点一点,艰难跋涉。
赤岩隘上空,明月又西斜了一分。
石台处,被吴桓破坏基座的东南“裂雷”门符管,正发出极度不稳定的剧烈震动,管身光芒疯狂闪烁,扰乱了与其它符管之间共鸣。两名紫袍萨满面色凝重,正全力施法试图稳定住它,但效果似乎有限。
阿史那祢望着吴桓消失的那条地裂缝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下令道:“派一队人进去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人,加强所有符管,特别是‘裂雷’门的守备!仪式绝不能受影响!”
乌洛萨满缓缓走回石台,枯瘦的手指拂过凹槽中光芒炽烈的令牌,眼中幽光闪烁,低语道:“有趣的虫子不过,阵法已成大势,些许扰动,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月圆之时,一切都将见分晓。”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线之下,那轮越来越清晰的月轮虚影。
而在那条幽深曲折裂缝深处,吴桓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缓缓滑倒在地。意识沉入黑暗,怀中令牌仍持续不断的传递著温润的暖意。
远处地底传出低沉而恐怖的嗡鸣,恍若某种庞大凶兽即将苏醒。